说起舒先生的科举之路,那真可谓是一波三折。
舒先生十二岁时,就已经展现出了罕见的天赋。
在短短一年内,他接连通过了县试、府试、院试,一举取得了生员的身份,成为了一名少年秀才。
不仅如此,在乡试中,他甚至取得了一等的成绩,成为了一名“廪生”。
“廪”是粮仓的意思,成为廪生,意味着每月都能领取到政府发放的官粮,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学习了。
在河头县这种小地方,秀才尚且很珍贵。
而舒家居然出了个只有十二岁的少年廪生,大可以被奉为神童了。
彼时,舒先生还不叫舒先生,人人喊他神童舒汶,一时间风头无两。
十四岁时,舒汶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三年一度的乡试,连县太爷都对他寄予厚望。
谁料造化弄人,就在舒汶打算启程去参加乡试的前一天,舒先生的母亲在河边洗衣,不慎失足落水了。
幸运的是,当时恰好有几个孩子正在河里戏水,及时发现了溺水的舒母,把她救上了岸。
舒母悠悠转醒后,第一句话便是:别管我,让孩子去考试。
舒父、舒汶的先生、县太爷三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整天。
县太爷道,我是父母官,又惜才,盼孩子成才的心,一点儿不比你们做父亲、做老师的弱啊。
但是,依我的拙见,乡试三年一回,这次考不了,下次再考也不迟。
论情,为人子,倘若抛下生命垂危的母亲,自己去参加考试,万一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必会抱憾终身。
论理,如果舒汶真能考上举人,那将来可是要做官的。母亲病危而不侍奉榻前,只顾自己奔前程,说出去不好听。要是不巧碰上那心怀叵测的小人,给他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恐怕会影响仕途啊。
县太爷见多识广,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极具说服力。舒父听后,心中虽有万般不舍与纠结,但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咬着牙作出了决定——不考了,留在家里照顾母亲吧。
舒母虽然被救起,但溺水时间太久,身体已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舒汶从府学退学,在母亲侍奉榻前悉心侍奉了一年后,母亲还是带着遗憾离世了。
居父母丧者,不许入试。
为了守孝,舒汶又错过了十七岁的那场乡试。
此乃第一折。
舒母过世后,在叔伯的劝说和安排下,舒父又迎娶了一位新妻子进门。
这位继母过门不久,便给舒汶添了一个小弟弟。
自发妻死后,舒父愈发觉得世事无常,心头总萦绕着几分怅然。
但小儿子的诞生,犹如一道曙光穿透阴霾,又重新照亮了他的生活。新生命的到来的喜悦与希望,冲淡了往事带来的悲伤。
舒父大喜,对小儿子宠爱有加,常常将他抱在怀中,带出去逛街玩乐。
一日,舒父抱着小儿子回来,见他蔫蔫儿的,还以为是玩累了困了,便交给他母亲带着睡觉。
不料,第二日,那孩子便高烧不退,没几日便去了。
那年河头县城中天花肆虐,舒汶的小弟弟是最早的一批。
那孩子的母亲,小时候竟未曾发过痘,为了照顾孩子,她也染上了天花,很快也撒手人寰了。
为继母守孝,又是三年。
此乃第二折。
舒汶与孙阿瑜的婚约原是早早定下的。
舒父原本预备着,等儿子考取了功名再成亲,面上也更好看。
可谁料造化弄人,这接二连三的守孝,舒汶的功名也跟着遥遥无期。
怕耽误人家姑娘,舒父思来想去,干脆趁着继母的热孝,给舒汶成了亲。
丧妻、丧子、又丧妻,这一系列的变故,如同梦魇般,日夜缠着舒父,彻底击溃了他的精神,也摧残着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流连病榻,大有油尽灯枯之意。
为了照顾父亲,舒汶又是不辞辛劳地四处奔波,寻医问药,访遍周边的名医;又是精心照料,在父亲床前精心照料,喂饭、擦身、陪父亲聊天解闷,事无巨细,不敢有丝毫懈怠。
二十三岁那年的乡试时,父亲的身体已是病入膏肓,气息奄奄。
舒汶自知准备不足,而父亲又正需要他时刻陪伴照料,权衡再三,他索性没有参加。
舒青出生不久后,舒父就离世了。
临终之际,舒父紧紧握着舒汶的手,道,是我耽误了你啊。
舒汶流着泪道,父亲请放心,儿子一定会考上功名,圆父亲母亲的梦。
此乃第三折。
孙阿瑜跟着照顾完公公,又要照顾孩子,身体很快也垮了。
看着虚弱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舒汶心急如焚,四处托人打听,最终找来了生过孩子、刚刚守寡的刘婶。
刘婶为人实诚、经验丰富,来了之后,主动帮忙带孩子、操持家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夫妻俩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舒家的田产进项有限,又接连治病人、办红白事,积蓄如流水般,早耗去了大半。再加上刘婶的薪水,又增一笔开支。
为了养家,舒汶办起了学堂,成为了舒先生。
二十九岁时,舒汶终于参加了他的第一次乡试。
距离第一次准备乡试,时隔已十五年。
然而名落孙山。
河头县的人们早忘了舒家有个神童的往事,只记得有个很会教书的舒先生。
但舒汶没有忘。
白天要教书,晚上要备课,他便熬夜、早起苦读。
白驹过隙,一晃又过去了六年,舒汶已经三十五岁了。
在这六年里,他从未有过一刻懈怠。无数个夜晚和早晨,他独坐于书桌前,伴着如豆的灯火,诵读着经史子集,学作了几百篇文章。
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他要参加今年的乡试。
因此,他对这次考试十分重视。
自去年起,他的学堂就没有再收新的学生,只为能将全部精力聚焦于备考之上。
今年一开年,更是停了学堂的课,独自去省城请教名师,为八月份的乡试做准备。
舒先生一走,陈瑞安的工作一下子就艰巨起来。
其一是吃饭。
舒小姐挑食的毛病从小就有。一坐在饭桌前,她就挑挑拣拣,这个不想吃,那个不合口味,一顿饭下来,磨磨蹭蹭要耗费半个时辰,到最后,碗中往往还剩下不少饭菜。
孙阿瑜和刘婶都拿她没办法,只有陈瑞安和舒先生二人,在她跟前还算有些威严。只要他俩往旁边一坐,舒小姐就不敢太过放肆,至少能把饭吃完。
从前,陈瑞安只陪舒小姐吃早中两顿饭,已经颇磨人。如今舒先生一走,晚饭也要靠她来管。一天下来,光是操心舒小姐的吃饭问题,就耗费了她不少精力。
其二是功课。
舒先生,这一走便是半年,无法亲自教导舒小姐,他又担心女儿的学业荒废。
于是在离开之前,他便给舒小姐布置了极为详尽的学习任务,要她自学。
孙阿瑜和刘婶都不识字,监督并确保舒小姐按时赶上学习进度的艰巨任务,自然而然就全都落在了陈瑞安的肩头。
辅导过孩子写作业的都知道,比上一天班都累。
何况陈瑞安的学问比舒小姐差得远,又要监督她的赶上进度,又要提防她偷懒,要费许多心神。
陈瑞安的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忙得不可开交。
天未大亮,她就要起床准备酱香饼要用的酱料。招呼客人、煎饼抹酱,更是一刻都不得闲。白天,她又得全身心地投入到照看舒小姐的工作中。到了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她也不能马上休息。她得仔细地算账,核算当天的收入和支出,还得静下心来思考小摊的经营策略。
陈瑞安的一天恨不得掰成八瓣儿用。
舒先生走了区区一个月,陈瑞安已觉心力交瘁,累得直不起腰来。
这日,舒小姐正默写一篇文章,陈瑞安则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她,提防她做什么小动作。
这是一篇南北朝时期的骈文,本就十分难背,生僻字又多。
舒小姐背得不熟,偷偷提前做了小抄,藏在袖子里。
只是陈瑞安的眼睛一刻都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她总没机会拿出来偷看。
陈瑞安把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并不揭穿,只是催促道:“快写。”
舒小姐心生一计,假意尖叫道:“啊!姐姐,那里有虫!”
“哪里?”
陈瑞安虽然疑心这只“虫”是舒小姐凭空捏造出来的,但因舒小姐十分怕虫,她还是要亲自确认一下。
“在那里!”舒小姐指着桌子底下。
见陈瑞安弯下身子去找虫,舒小姐迅速掏出了自己的小抄,飞快地看了眼她正卡壳的句子。
然而,等她把这个句子都写下来了,才惊讶地发现陈瑞安居然还弯着身子在找虫。
“姐姐,找到了吗?”舒小姐有些心虚地问道。
桌子底下传来陈瑞安咬牙切齿的声音:“……没有。过来帮帮我,我的腰痛得直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