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奉尧在她面前生怕暴露了自己。
他一直都不是个开朗的人,只是陆妩喜欢,他就努力装作开朗的样子,好在他擅长装出那副样子,讨她喜欢。
马蹄声和车轮声在山谷回荡,天空几只黑鸟飞过,留下难听的叫声,再之后一片寂静,谢奉尧想起从前的事来。
坐在马车里的,是他的阿妩,是失了忆的陆妩,监视他的杀手,还是他哥的曾经的妾室。
四年前。
时下五月,桃花盛放。
他拿着一柄闪着冷光的长剑,在满是桃花树的院中练剑,抹,削,点,撩,挑,动作有力顺滑。
陆妩是他哥养的一个小杀手,被派来监视他,于是每日伏在墙头青瓦上,看着那个日复一日重复同样剑招的身影,看着风掠过他松散束着的鸦青色发带。
由于没有人看着陆妩,她整个人也越发松散起来,玩心大起,从街上的小摊买回的话本子她废寝忘食的整夜都在看,以至于次日她不得不爬起来监视谢奉尧的时候,好几次困的在墙头上不小心睡着了。
她正手中拿着笔,昏昏欲睡,等醒来,笔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陆妩吓的不敢动,连忙看看周围,谢奉尧此时还在孜孜不倦的练剑,陆妩紧张,只希望他没有看见。
谢奉尧眼神不经意的扫过被层层桃树遮住地方,却没有什么动作,而是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擦了擦汗离开了院子。
陆妩这才慌慌张张跳下墙头,捡起了自己的笔。
一直到后来几个月,也没有任何事,一年过去了,陆妩也爬在郑王府的墙头上一年,整日看他不是练剑就是浇花,陆妩也觉得无聊,郑王府的墙头都快成了她的睡觉的地方。
这觉睡的格外的香,五月郑王府花香溢出,她闻着心情大好,觉得舒服,便下意识以为在自己榻上,懒洋洋的翻了个身。
“小心”,她耳边传来一个男子磁性的嗓音。
她猛地一睁眼,发现自己每天日夜监视的人,此刻就坐在墙头上,她的旁边,见到她睁开眼,那人对着她笑了一下。
“你再动一点,就要掉下去了”,他认真的说着。
陆妩一激动,脚下踩空,她没反应过来,正以为自己要狠狠摔在地上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托住,她摔进了一个男人结实的胸膛里。
那男人却在接住她的瞬间一下将她放下,往后退了三步。
陆妩仰面摔在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谢奉尧对陆妩道。
陆妩扶着自己被摔疼的腰,下意识道:“你怎么会在墙头!”
随即又快速看了看周围,发现周围没有人,又有些防备的看着谢奉尧。
他声音有些颤抖,眼神躲避着陆妩:“我看你待在上面很久了,给你,这是你的笔。”
“什么”,陆妩看着他摊开手掌中的笔,惊呼道。
陆妩满脸的不可置信,接着问道:“你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吧。”
谢奉尧眼神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清澈如泉水,睫毛浓密,他垂下双眸,带着些委屈,道:
“我没有人可以说话。”
陆妩回想,这一年里他每天除了做那几件事之外真的不和人交流。
她伸出手拍了拍谢奉尧的肩膀,脸上带着笃定,本是想安慰他。
谢奉尧的脸却肉眼可见红了起来,紧接着他整个人踉跄的又往后退了几步,险些绊倒在地上。
陆妩觉得奇怪,忙问:“你怎么了。”
她怕谢奉尧叫人来抓她。
他练剑的地方是个封闭的院子,他在的时候门会关上,院子里也没有其他仆从跟着。
“我没事!”他对着陆妩突然大声道。
声音之大,给陆妩吓得心一惊。
院子门外传来仆从听见,小心翼翼问道:“王爷?”
那仆从见谢奉尧不回答,便推开门,陆妩闪身躲进桃树阴影里。
谢奉尧站在那里看陆妩飞快的躲了起来,便跟着她一起,就在她旁边站着。
“离我远点!”陆妩对他无声的说,手做出往外推的手势
她耳听着仆人越来越近。
“王爷,那里有别人吗”,仆人问道。
陆妩抬头,她多希望谢奉尧能说个没有,可他眼睛一直盯着陆妩看。
陆妩对他摇了摇头,心里默念:你也摇头啊!
多希望这一年的墙头和装作不知能培养出些无需言语的默契来。
谢奉尧如实开口道:“这里有一个女子。”
话音未落,那仆人顿时大喊,“快来人!有刺客!”
陆妩心想你怎么知道我是刺客,简直污蔑人。
她长叹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就要往墙外跳去,虽然这些日子生疏了些,但她功夫还是在的。
谢奉尧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陆妩的胳膊,陆妩刚有行动,就被谢奉尧一下抓了回去,他手和铁爪一样死死的抓着陆妩的胳膊,力道反弹过来,她的背一下磕在大树上,大树狠狠的摇晃了几下,桃花瓣顿时都落下来。
“别走”,谢奉尧对陆妩轻声道。
隔着重重叠叠的桃花瓣,陆妩极为怨恨的瞪了一眼谢奉尧。
“放开!”
眼见人一下子都赶过来,她不得已洒出带的毒粉,对着谢奉尧脸上洒去,谢奉尧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嗓子似被掐住一般喘不过气,他这才放开陆妩,手抓着自己的脖子。
临走前陆妩看了一眼把自己脖子抓出红痕的谢奉尧。
她不和傻子计较。
但陆妩的后背和胳膊都在隐隐作痛,她很难不计较一下。
她劝自己,这是她的错,先是被发现而不知情,后又是下来毫无防备的和人搭话,是她轻敌了。
看来不能用一个正常的想法来思考一个傻子。
谢奉尧身边尽是些忠心的仆人,不仅立马报了官府,还时刻派人跟在谢奉尧身边。
一连好几日,陆妩都躲着不敢出来。
直到她心里盘算着谢奉尧身上的毒现在应该消下去了,她这才穿上一身黑的夜行衣,挑了个无月的漆黑夜晚偷摸进了郑王府,不知道为何陆妩面对谢奉尧的时候总是觉得不忍,讲道理她这次不该来,可她想到错在她,却出手伤了谢奉尧,总是过意不去。
三更梆子响时,陆妩握着白玉瓶翻进他的卧房。
谢奉尧门口此时有两个侍卫还在守着,陆妩手中拿着香,点燃了,不一会他们全都昏昏睡去。
她轻轻推开门,摸到谢奉尧榻边,点亮了一支蜡烛。
陆妩这才看清谢奉尧,他赤裸着上身躺在榻上,细密的汗在他结实胸膛上,他如梦魇一般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眉头紧皱,那日被她毒粉灼出的红痕蜿蜒如蛇。
陆妩拍了拍他的脸颊。
谢奉尧猛地惊醒,刚要发出声音,陆妩连忙伸出食指按在他嘴唇上,谢奉尧愣了一下,没有开口,陆妩对他笑笑,轻声道:“我是来看你的。”
“你最近恢复的还好吗”,陆妩像哄孩子一般哄着他。
她把白玉瓶塞到谢奉尧手里,指了指他脖子上的红痕。
谢奉尧紧紧皱着眉头看着陆妩,不说话。
“你怎么了”,她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们说你是坏人,你真是坏人吗。”
陆妩诓骗他,道:“我当然不是了。”
月黑浓云夜,空气闷热,风越来越大起来,陆妩嗅到远方传来的雨的清凉味道。
她对自己那天下的毒还是有分寸的,但谢奉尧这个状态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她开始忽悠这个小傻子起来:“我是你母妃派来的,她关心你每天都做了什么,但是我不能暴露行踪,要不然你母妃就不再让我来每天看你了。”
“你是我母妃派来的?”
陆妩朝他眨眨眼睛,心想反正他也想不明白,继续道:“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我对你没有恶意的。”
谢奉尧眼神略带怀疑,但很快那种怀疑就消失了,他点了点头。
她没忘记自己来是察看谢奉尧身体的,毕竟谢修只是让她来监视谢奉尧,没有让她伤害他,他二人是兄弟,到底有感情,不能出别的差错。
她将手探向谢奉尧手腕的脉,谢奉尧的手往后一缩。
陆妩耐心道:“我是来给你诊脉的,我怕你生病,你不用当我是女人,就当我是大夫。”
“他们说毒是你下的,想要我的命,为什么现在怕我生病”,谢奉尧道。
“你忘了,我是你母妃派来的,怎会看你生病呢,那天不过是为了不被发现,情急之下,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多了”,陆妩解释。
谢奉尧把手腕伸了出来。
陆妩的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的时候谢奉尧还下意识的往后缩,但是谢奉尧自己克制住了。
这一探脉,陆妩的眉立马皱了起来。
他身体里有一种很强的毒,看来就是娘胎里带的,随着谢奉尧越长大,这毒却强烈,看来这毒现在几乎要控制不住了。
谢奉尧这么久还没恢复从前是因为他身体里原本的毒,不是因为陆妩。
陆妩下的毒,反而起到了压制他身体里那种能要命的毒的作用。
她收回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她心里在算,按照这个毒的发展,谢奉尧什么时候会死。
“我是不是要死了”,谢奉尧对陆妩说,陆妩抬头看着他,看着很爷们的一个男人现在却露出了些许脆弱。
“大夫们都这么说”,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些空灵,在浓黑的夜里。
突然一阵大风吹进来,砰的一下把他房间的窗户吹开了,陆妩身上的香气一下被吹起来,带着雨的清新,幽幽拂过他的脸,谢奉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
陆妩没有看见,她起身关上了窗。
他看着陆妩窈窕的身形觉得有些晕晕的。
陆妩吓了一跳,看不是被人发现了,只是被风吹开,扶着窗棂,对谢奉尧道:“我要走了,再留在这里会被发现。”
谢奉尧一下起身,拦在她身前,不让她走,他体型比陆妩高出许多,这样的人突然站在陆妩面前,以往她都会十分警惕,可面对谢奉尧的时候不知为何,她的警惕性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陆妩没在意,大概是因为他这个傻子对她,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威胁。
“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陆妩觉得他贴的太近了,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把身边的侍卫这些人撤走我就来,没有人来看着你我,我就来。”
“我立刻就叫他们离开”,说完谢奉尧就要推开门。
“哎别,明天或者你挑个日子”,陆妩对谢奉尧说。
“那明天,就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