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没有这样平静了呢?
刘启明躺在营帐的床上,他压根不知道今夕何夕,那日他趁着阎正元那边休息的空隙组织发起了第一次进攻,和他预想的一般顺利,阎正元的确已经耗到了弹尽粮绝、筋疲力尽的地步,只是一次进攻,便已经溃不成军了,刘启明带着部队一点点推进,阎正元那边且战且退,不一会儿,就被包围了。刘启明没打算要他们的命,因此没有用火力压制,只让人喊话,命他们投降。但阎正元的嫡系部队却是十分忠心,拼着一条命给阎正元杀了条路出去,刘启明自然是不会眼看着阎正元跑走,带着一队人就追了出去,俗话说穷寇莫追,但此时不追怕是耽误大事,刘启明是铁了心要把阎正元抓回去。
阎正元的腿受伤了,跑不快,不一会儿就被刘启明他们赶上了,也许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阎正元停下脚步,转过身,抬手就照着刘启明胸口开了一枪,这一瞬间速度太快,刘启明来不及躲闪,生生的挨了这一枪,疼痛迟钝地传来,刘启明支撑不住,跪趴在地上,他强撑着看到手下人将阎正元控制住才放心地闭了眼,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脑海中浮现了兰微的模样,那一刻他只觉得很安心,至少北平城安全了,兰微也安全了。
这些天他一直是半昏迷的状态,他能感到身边有人走动,能感受到有人出来进去,也能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那声音很轻很柔,似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他很想听清那人在说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过了许多天,意识才慢慢清晰起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有些懵,躺着待了好久身体才恢复知觉,他觉得自己的右手被什么东西压着,麻的厉害,刚想抽手,却看到是兰微趴在那睡觉呢,他立刻停了动作,盯着兰微睡着的侧脸,舍不得移开目光。
兰微这几日累的厉害,他几乎没怎么合眼,后来陆离实在看不下去,亲自来看着他睡觉,可睡也睡不踏实,刘启明一日不醒他就一日不能心安,昨晚实在是困得不行,竟是趴在刘启明身旁睡着了,这样的姿势并不是很舒服,兰微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脖子更是难受得厉害,他直起身子活动了活动,这才注意到刘启明正在看着他。
兰微一下子呆住了,不过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也涌现了无数种情绪,但在意识回笼的时候,他只是十分平静地说了一句,“醒了?”
刘启明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嗓子干的厉害,最后只能用力点点头,他想要伸出手碰一碰兰微,兰微却快他一步将他的手塞到被子里。
“你刚醒,先别折腾了,我这就去叫医生来。”
说罢,没等刘启明再做些什么,他就匆匆离开了。出了营帐,恰好碰见前来检查的医生和严少白,兰微把刘启明已经醒了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他已经醒了,麻烦医生先进去看一看吧。”
说罢,他就匆匆离开了,医生和严少白对视了一眼,似乎不明白为何兰微这般匆忙的离开。
兰微无心顾及其他,他寻了处无人的地方,慢慢蹲下,这才哭出了声,他说不出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心情,原本刘启明醒了他应该高兴,的确,他很欣喜,但更多的是害怕,他有多怕面前的人再也醒不过来,就差那么一点儿,他就永远失去他了。方才他面对刘启明时,甚至不自觉的开始颤抖,他怕刘启明看见他失态的样子,才匆匆逃走。
等兰微平复好情绪回营帐的时候,刘启明已经被人扶起来,正靠在床上歇着,兰微见状有些着急,赶忙上前。
“才刚醒,坐起来干什么,也不怕伤口裂开。”
刘启明却是笑嘻嘻的拽住了他的手。
兰微刚想将手抽出来,就听见刘启明说:“别动,我伤口疼的厉害,使不上力气。”
听到这儿,兰微一下子就不敢动了,乖乖的任由刘启明牵着他的手,让他坐到床边。
刘启明用另一只手,轻抬起兰微的下巴,声音沙哑着道:“我刚醒,还没好好看看你,你就跑了,就这么不想见我?我可是想你想的快疯了,连昏迷的时候想的都是你。哭了?”
“没有。”兰微将头微微低下,忍不住红了眼眶。
刘启明费劲地抬起胳膊将兰微揽到怀里,轻拍着他的后背,哄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等不打仗了,我一定日日都在你身边,一刻都不离开。”
“谁要日日都看见你啊。”兰微哽咽着道。
刘启明无奈地笑了。
“好,我们兰微不愿意见我,是我离不开他,行了吧。”
刘启明这几日恢复的不错,已经被医生转移到城里的医院休养了,兰微这几日跟着戏班的大师傅学做饭,一日三趟的去给刘启明送饭。
那日,兰微拿着食盒刚要进门,就听见严少白和刘启明在说话,他本想去外面坐一会儿,不打扰他们说话,却听见了刘启明的声音。
“我必须得跟着去,你以为阎正元是这么容易拿捏的吗,万一他要耍什么手段,江安那边会有多被动,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自己的身体什么样你不知道吗,伤口都没好利索,你让我怎么放心让你跟着部队走,回头江安是没事了,你倒下了,我怎么跟你部队那几万人交代?”严少白的声音略带些怒气。
刘启明倒是依旧很平静,“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就先急了,你严大处长什么时候这么不淡定了?”
严少白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道:“北平城可用的人不止你一个,你何必非要去?”
刘启明摇了摇头,“正均,你我都知道,为什么我冒死也要带着人从河北回来,除了你们,北平城余下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信,我不能把江安的命交到别人手里,绝对不能。”
严少白沉默下来,半晌,他才说道:“我替你去。”
“不行。”刘启明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为什么?”
“正均,带兵打仗不是小事,你没上过战场,各种风险你算计不到,况且我刘启明是个粗人,只会在战场打转,北平城里的那些弯弯绕绕我玩不转,还得你来,你别跟我说还有老孙和泽昭他们,实话跟你说,你信任他们,可我不信,说句伤人的话,若非万不得已,我压根不会同意江安请他们来帮忙。我虽总与你吵,但我们打小就认识,我信江安,也信你,北平城得你守着,江安得我去救。”
严少白被刘启明一番话堵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听见他将拳头砸向桌子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兰微没再听下去,他仿佛脱力一般,坐在一旁的长椅上,过了一会儿,严少白推门出来,两人打了招呼,兰微才进去。
兰微进去之后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今天熬了肉粥,我刚跟师傅学的,你尝一尝。”
“好。”
这番对话过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兰微替刘启明将小桌子摆上,又替他盛了粥,将几个小菜摆上。
直到刘启明吃完东西,两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刘启明吃完之后,放下碗,他的动作有些慢,似乎在犹豫什么,见兰微要收拾碗筷,他伸出手,按住了兰微的手。
兰微看着他,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方才我会正均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兰微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我必须得去。”
“嗯。我知道。”
“那......”
“你什么时候走?”没等刘启明说什么,兰微就打断了他。
“明天。”
兰微闻言,眉头皱了起来,“怎么这么快,你的伤还没好。”
刘启明叹了口气,解释道:“从我受伤到现在已经将近二十天了,战场上瞬息万变,耽误一点时间就能决定胜负,真的不能再拖了。”
兰微沉默了会儿,许久,他点了点头。
刘启明知道兰微这是答应了,他松了口气,拉住兰微的手,道:“我保证,一定好好的回来。”
“你就骗我吧。刘启明,你要是死了,我不去给你收尸。”
“你舍不得。”
第二日,刘启明的部队和阎正元的部队就一起出发了,阎正元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没法子。
那日他被抓时,原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谁知北平城里的这帮人非但没杀他,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若是他们来硬的阎正元自然是不怕的,大不了一死,二十年后他还是一条好汉,但他们这样一弄,反而叫他摸不着头脑。他在那小院子里琢磨了还几天,才等来了人。
来人是严少白和孙连平,他见着孙连平就啐了一声,在他看来孙连平是冯子炀一手提拔起来的,要是没有冯子炀,孙连平怎么可能入主北平,如今却是玩起了过河拆桥这一手,跟着楚子潇这帮人沆瀣一气,他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等忘恩负义的宵小之辈,都不肯拿正眼看孙连平。
孙连平倒是不甚在意,毕竟阎正元也不是什么正义之辈。
他们的那一套说辞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无非就是拿着阎正元攻打北平城意图造反的把柄,想让他出兵援助楚子潇,阎正元一开始只是冷笑着死活不肯。
“要杀要剐都随你们,让我矮下身子给你们当狗,你们做梦,老子这辈子还没让谁威胁过,想拿捏我,你们且不够火候呢,他楚子潇这一趟就是找死去了,冯子炀坐拥豫西,那地方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就凭他一个初出茅庐没打过几年仗的小屁孩,想攻下西北军,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这大名鼎鼎的北平司令官是怎么送命的。”
阎正元的嘴一直硬到严少白笑眯眯的搬出他那个四姨太林芊玥,在听到林芊玥名字的时候,阎正元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们要做什么?他妈的要怎么样都冲我来,对付一个女人算什么好汉。”
阎正元的反应正是严少白想要看到的。
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阎正元最终妥协了,同意带兵过去,但条件是严少白必须要保证林芊玥的安全。
严少白同意了。
因为害怕刘启明半路上出什么事情,严少白将北平城最好的大夫派了过去,出发前,他还威胁人家大夫,要是刘启明出点什么事,就按军法一枪崩了他,吓得那大夫一路上战战兢兢,恨不得一天给刘启明检查八百遍,最后是刘启明打了保票说一定不让他死,那大夫才渐渐放下心。
因为着急赶路,刘启明基本没有怎么歇着,他的伤口总是裂开,每天趁着晚饭的功夫,大夫都要重新给他上药包扎,就算是华佗再世,碰上了不听话的病人也是没辙,那大夫每天都在刘启明面前叹气,刘启明倒是不在意。
阎正元见刘启明这个样子,脸色也是缓和了不少,他是打仗出身,身边不乏有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每次见到刘启明这个样子,都不免想起他那些死在战场的兄弟,偶尔情绪上来,他还会跟刘启明讲讲他那些带兵打仗的岁月,讲得激动了,就一边喝酒,一边跟刘启明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想当年”的演讲。
刘启明也不说什么,就只是听着,放下那些公私恩怨,他不得不承认,在战场上这位老前辈是值得敬佩的,只可惜廉颇老矣,英雄末路,那点不甘渐渐地化为野心和贪念,终究是和年轻时的那个自己沦为陌路。
可悲又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