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潇这一仗打得艰难，嵩县虽说兵力弱，但胜在地势，徐忠敏的二营打头，率先上了山，楚子潇带着大部队紧随其后，沿着徐忠敏他们开的路走，速度很快。

楚子潇他们还没到，徐忠敏他们就打响了进攻的第一枪，但冯子炀的部队远比他们想像中要难啃得多，楚子潇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轻敌了，他们趁着冯子炀那边没反应过来，援兵未到的时候连着发动了几次进攻，但徐忠敏在第三次进攻的时候身受重伤，无奈他只能把四营长派了上去，但四营长善防不善攻，这种强度的强攻他自然是顶不来，不过几轮就败了阵。楚子潇只能亲自挂帅顶上，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冯子炀派过来的支援部队渐渐顶了上来，楚子潇他们打的也是很吃力，而汝阳那边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他派出去的通讯兵竟是一个都没回来，他们如今算是被困在了嵩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竟是成了困兽之斗。

刘启明的援兵迟迟未到，楚子潇心知是出事了，他营帐里彻夜亮着灯，他不能坐以待毙，这种时候一旦攻势若下来，就会被敌人反扑，连半分喘息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他们。

趁着天还未亮，楚子潇整顿了部队，他把四营长叫过来，命他带着四营全力向南突围，去汝阳找五营，其他人则和他一起继续攻打嵩县。

如今这局面，楚子潇只能选择背水一战了，不然就是让他等死，那还不如放手一搏。

楚子潇回到营帐里，检查装备，他将枪拆卸之后一一擦净，又装了起来，他装得十分熟练，在黄埔的时候，装卸枪支是入门第一课，那个时候他常和班里的同学比赛，他总是第一名，那么多人里，他只输给过言温玉，一开始他看言温玉那文文弱弱的样子，心底里是不太愿意和他比的，总觉得是欺负了他，可是言温玉却总是比他快那么一秒钟，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真正开始正视那个看上去文弱骨子里却比谁都强硬的书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是否还活着。

他将手上已经染上血的纱布拆下来，枪的后坐力太大，一天到晚打下来，手早就已经被磨的开裂出血，打仗的时候不觉得，可一旦放松下来，手上便是钻心的疼，楚子潇拿过药箱给裂开的伤口上了药，又用牙扯下一条纱布，用力的将伤口缠住。

一切都收拾完，他坐下来发了会呆，一片寂静中他脑海里闪过了陆离的影子，这些日子他总是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起陆离，想念这种东西是很磨人的，远比带兵打仗要辛苦得多，在战场上他疲惫的只是身体，可一旦想念一个人，那是打心底就起的折磨。

楚子潇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如今生死不明，能不能回去见他都是个未知数。

“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跟他表明心迹。”

楚子潇这样对自己说。

激昂的号角声划破天际，这一场黎明之战的就此拉开序幕，他们在一个接一个的战壕中，一点点推进，而占据着城关的守军也是瞬间反应过来，他们迅速摆好阵势，瞄准攻方的位置，一颗一颗的炮弹投下去。

楚子潇满头满脸都是灰，他大声的喊来侦察兵，让他去找准对方侦查的位置，对方占据高位对他们不利，若是不能解决掉对方的侦察兵，那他们就只能一直挨打。

侦察兵得了命令，就一路匍匐着向前进，楚子潇一声令下，火力全部集中去掩护那几个侦察兵。

算是一场一命换一命的战斗，派去的五个侦察兵，倒下了三个，保住了最后两个冲到了瞭望台。

楚子潇拿着怀表数秒，他挑的侦察兵都是部队里边的精锐，在全力掩护的情况下，爬上去大概需要七秒左右，一声枪响，楚子潇心道成了。

他一马当先，率先冲了出去。

对方侦察兵刚没，肯定会有一段缓冲期，以为他们找不到目标，必须趁着这个缓冲期冲过去，不然等对方反应过来了，就会被火力压制。

楚子潇带着人压了上去，也许是长时间守城的疲惫，对方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实施火力压制，让楚子潇他们占了先机，楚子潇心说赌对了，守城的人且战且退，楚子潇这边的人已经架好了攻城的云梯，守城将领见形势不妙，马上指挥士兵关上城门，但已经来不及了，楚子潇眼疾手快，一枪打出去，城门边上的几个士兵瞬间毙命。

楚子潇的子弹用光了，他于是扔掉枪，抽出刀，他的刀法是他父亲亲自教的，只不过如今的战争里用枪居多，有时可能还没等对方抽刀，子弹就过来了。但这一战，他早已不论死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拿起这把刀，虽然此刻他们占了先机，但若是等不到援军，他们依旧是死路一条。

楚子潇早已精疲力尽，他杀出了一条血路，踏着满地的尸体前行，身上沾的不知道是战友的还是敌人的血，或者也有他自己的，他似是不知道痛一般，一刀一刀的挥舞着，终于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倒在了血泊里，他看着被烟雾蒙住的灰色天空，偶有一丝阳光射进来，他的视线随着那一缕阳光移动着，很快，那缕阳光照在了他的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恍惚中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是援兵吗？是谁的援兵？楚子潇没有力气再思考了，他缓缓闭上眼睛，一切只能交给命运去等待了。

楚子潇醒来时发觉自己住在屋子里，身旁是岳从兴和四营长方程，他忽地松了口气，岳从兴见他醒来就赶紧上前来汇报情况。

楚子潇他们开始攻打嵩县后，附近市县的兵力都被调往了嵩县，给了岳从兴他们拿下汝阳的机会，拿下汝阳之后，岳从兴本来想着立刻前往驰援嵩县，但路上碰上了另一伙守军，耽误了几天，这才迟了，今日恰好半路上遇到了四营，岳从兴紧赶慢赶，总算是没来得太晚，他命人将俘获的官兵都押到外面营地看好，又将昏迷的楚子潇抬入了县长的宅子，随后命人把守各个城门。

楚子潇听后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再派一堆人分散到各个方向去侦查，恐怕我们这边的动静很快就会引来各方人马，不能给冯子炀的援军攻城的机会。”

“已经派过去了，师座放心就是。”

“派去的通讯兵还是没回来吗？不知道北平那边怎么样了。”

“我刚才去给一营发了电报，目前还没有回复。”

楚子潇想了一会儿，对岳从兴和方程说道：“我们现在不能管他们来不来的了了，时间紧迫，等冯子炀他们回过神来，一定会调遣大量兵力来打我们，我们不能一直守在这儿等死。”

“那师座要如何做？”

楚子潇强撑着下了床，岳从兴两人忙上前来扶他，沙盘地图已经移到了屋子里，楚子潇看了许久，他将点定在嵩县一旁的宜阳县。

“这里，我们从冯子炀的背后绕过去，只要我们抢占了高地，打洛阳城就如同瓮中捉鳖，但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如今没有后援，一旦集中兵力攻打洛阳城，就意味着我们可能面临被围攻的风险。”

屋子里的几个人沉默了下来，虽说刚刚死里逃生，但接下来他们面临的形势依旧不容乐观，没有援军的话，就意味着他们只能带着剩下的人和冯子炀的人硬碰硬，长途奔袭再加上攻打嵩县和汝阳县的疲惫，他们压根不敢保证会胜，但都走到这了，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楚子潇下令部队原地休整一天时间，当晚楚子潇正在看布防图，就听见门外一阵喧闹，他正欲出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就见徐忠敏被人搀着，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

楚子潇紧锁着眉头，道：“都这个样子了还逞什么能，有什么事你让你手底下的兵来喊我一声，我又不会不见你。”

他上前将徐忠敏扶到座位上坐下。

徐忠敏坐下后笑着冲楚子潇摆摆手，示意他没事。

“不碍事师座，我老徐的身子还不至于差到连地都下不了，想当年就算是碰上吴佩孚的嫡系部队我也没怂过，何至于这点小伤都忍不了。”

楚子潇给他倒了杯水，放到一旁的桌子上，闻言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老徐你也是个老兵了，怎么做事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你就算自己不在意，也得给你手底下的弟兄带个好头啊，难不成你想让他们个个都跟你似的，有伤不治，完全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吗？”

“师座你别生气，我心里都有数。我徐忠敏打了一辈子的仗，到如今已有四十岁了，半辈子都在战场上，父母都没了，打了一辈子光棍，无牵无挂的，要说我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那年北伐，在赵家庄的那场仗，岳从兴仗着是督军小舅子在部队里作威作福，师座你别说我不容人，我就是，我就是过不去那道坎，两个连，整整上百条人命啊，都是他贪功冒进，胡乱指挥，那倒下的都是我的弟兄啊，是，他岳从兴是被降了职，可有什么用啊，换得回一条命吗？当时我那个通讯兵，我总叫他小四，那孩子刚十八岁，他平日话多，说起来就没完，我还就偏喜欢这孩子在我身边，热闹。他跟我说，他再有两年就能回老家娶媳妇了，是老家父母给他定的娃娃亲，一提起那姑娘他可高兴了，我当时还跟他说，我说，那你得赶紧挣个军功，不能让人家姑娘跟着你，你啥都没有吧。”

说到这儿，徐忠敏有些哽咽，不愿意在人前落了泪，赶紧就用手抹了把脸。

“小四死的时候还惦记着那姑娘，他说后悔当时没解了婚约，这不是要耽误人家小姑娘一辈子吗。”

“瞧我，又说这些做什么。师座，我说这些不是邀功也不是想挤兑谁，我就是想说，今天你让我老徐冲锋陷阵，挨枪子儿，我老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你让我躲在后边守城当缩头乌龟，那我不干，你就是现在拿枪崩了我，我也不干。”

楚子潇听罢，叹了口气，拍了拍徐忠敏的肩膀。

“老徐，我明白，你一直过不去这道坎儿，当年赵家庄的事我也听说了，你，还有你那两个连的弟兄，你们据守阵地，一步未退，国家有你们这样的军人，是家国之幸，你能来我楚子潇的队伍，是我之幸，你的命没你自己说的那么不值钱，你是我手下的将，我留你是因为我的队伍需要你，换句话说，你就不想再为了你那些弟兄们再搏一搏？你就甘心死在一个小小的豫西？甘心这世上再也没人记得他们，清明时节再也没人为他们上一炷香吗？”

老徐低下头，沉默不语。

楚子潇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徐忠敏只觉得那手上的力量有千斤重，似乎承载了无数人的力量。

“让你留下，不是让你做缩头乌龟，而是让你替我镇守后方，替我守住我们用命拼出来的阵地，我将我的后背留给你，你必须得替我守住了。”

徐忠敏闻言将头抬起，迎上的是楚子潇带着坚定的目光，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艰难的起身，慢慢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徐忠敏，誓不辱命。”

楚子潇和屋子里的其他人，也同样立正，敬礼。

敬这位满身伤痕的老兵，敬他身后的一百五二条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