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下又休整几日,等她们伤情好转了才一齐回了玉清派。
陶景放好行李,与秦烟说了大约到今晚才会回去,随后去了堂庭峰问过长老掌门师尊身处何处。
后山有一无名洞府,外有瀑布遮挡水草掩盖,府门向阴十分凉快。
夏日炎炎时常有弟子在附近游荡,据说是一位名叫诸葛书的弟子发现,至于契机似乎是要藏什么东西还是寻一个住处,后来看祂行踪过怪被人察觉,渐渐为人所知,总之最后成为每个人都能去的静修之地。
陶景在门前告知身份,瀑布如门帘由妖灵往两边掀起,露出中间的弯曲幽道。
一路前行,反而见到光影绰绰,原来是诸葛书在山的另一面凿出一个洞口,内设一面小潭,引来阳光映照在石壁上,虽十分亮堂但也阴凉得过紧了些。
洞外生长一棵弯曲的松树从洞口探进来,树枝下有一白发道人打坐。
据传诸葛书还在洞口上方开一口,引水过来,远远看像是一面水墙。
“弟子陶景拜见师尊。”
掌门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松树上的妖灵捧来两只青色瓷杯,掌门接过一只。
“此前只在入门典仪与你见过,算不上正式,这次还是第一回。不知你觉得玉清派如何?”
她接过瓷杯,答道:“一切都好。”
犹豫片刻,她还是将山下发生的事悉数告知掌门。
每说完一段,掌门都抚须点头,只是听到陶景此行损伤的是武器和一条布带时,他不免还是惊得瞪大了眼。
待她说完,掌门笑道:“我与你师傅是旧交。当初你师傅将你托与我玉清派前就已同我说明,你的勤勉天赋,终究非常人所能及,或许门派的一些长老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但祂为何要你来此,而不是送你去别处,去找那些实力匹配的门派?”
陶景不语。
“所谓修行,大多修的是力量,但必不可少的,还要修心。”
“……是。”
掌门向她招手,陶景走到他身旁经他引导看向窗外。虽然相隔甚远,但还是能看到下方一片青葱中的灰瓦白墙,正是永安镇。
“永安离玉清派最近,所以玉清派能常常看管。你此番下山,觉得永安如何?”
“安居乐业,民康物阜。很好。”
“许多年前,永安可一点也不安哪!”
见陶景颇有些惊讶,掌门笑了几声,同她讲起从前的事。
曾经的永安与玉清派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
永安的百姓贫困潦倒,农户难抗天灾难抵人祸,鲜有外地商户来此贸易。外头盗匪猖獗,镇子里也常有口角斗殴,总之是混乱不堪。
玉清派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弟子们大都戾气重,炸几座山头也是常有的事。
两相结合更是滋生怨气,一时间邪祟横行,生灵涂炭。
“听说你们此行,有一位叫齐临的?”掌门忽然插入一句,“说来此事还与他……他的祖母有些干系。”
一提到齐姒容,掌门也忍不住先放一放先前的话,欣慰赞一句:“且不说她实力强悍,凭她一人不动刀枪不流鲜血就能扭转这样的乱局,实在是难得。”
齐姒容多年前也在玉清派修行,只是她的心思都放在了百姓身上,先前陶景听说过的救民助民的法子尽数出自她手。
除整顿玉清派、减轻百姓负担,她还提出如何恰当解决妖灵鬼魂。
对于一般的小妖灵,只需花些灵石雇它们来做些杂活儿。
至于不肯安息的鬼魂邪祟,大多都是怨念未除,倘若一味镇压只会让怨念愈演愈烈,与其堵不如疏,其实大多只需多些耐心便能妥善处理。
而刘瑛瑛,生前未得善待死后不肯安息,起初还有自告奋勇的小妖灵轮番开解她,但冤屈未明怨念不解怨气不消,最终将其养成一只恶鬼。
除她外,其余百姓生前和乐,死后也有人关怀,不过是在人间游荡几日,等待得无聊了自然会离开。
最初,齐姒容遭到质疑、诋毁与谩骂,大约是无人相信她的实力,
“凭你的修为,应该也察觉到她已成仙了吧。”
陶景点头。
掌门抚须点头:“仙人……说来,她也是世间唯一一位仙人吧。想不到会是我小小玉清派出了一位仙人。”
齐姒容济世救民,虽未立庙受百姓香火,甚至民间并没有她的名号,最终却能位列仙班与天地同寿。
“许多修者为了成仙而成仙,在一开始就乱了本心,此后一切所作所为都与初心不同,”他笑道,“但于百姓而言,并无坏处不是吗?”
玉清派在此之后鲜有争斗,大有隐世之意,然而门派弟子并没有因此减少,大约是在此可与繁杂的世界隔绝,即便一事无成也无人指责。
“只是没想到,太平气象中还有这样的事发生,”他摇了摇头,看向别处轻叹口气,“这还只是山下。如今天下妖邪横行,只是要多劳累姒容这孩子了。”
“只是弟子觉得……或许那时,若做了正确的决定,至少还能保住两个人的性命。”
掌门移步至她面前,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事无完事,人无完人。俗世总想精益求精将每件事都做得十全十美,每日悔恨昨日之失。只是你要明白,不管是谁来解决这件事,结局总不会改变多少。你是个好孩子,有些道理你自己能明白。你师傅、我,还有知道内情的长老们都明白,你有自己的道心,无论是谁人劝说也不能改变。回去吧,今夜好好休息。”
但愿明日,能好过些。
“是,弟子谢过师尊。”
向他拜过,陶景离开洞府回到住处。她与秦烟说明第二日有事要告假一日,便不同她一起去学舍了。
秦烟觉得奇怪,但她相信陶景遇不到危险也不多说,只等第二日秦烟与她分开,陶景独自前往堂庭峰正殿。
“今丹修弟子陶景,纵恶作孽,恶果难补,由诸位师尊长老商议,罚陶景受棍五十。”
五十重棍,一般人也难招架得住,修者倒可凭灵力抵挡几分,事后又有自身修为,要不了几日就会恢复。
她来之前戴上特制金属臂鞲,体内磅礴灵力被抑制,此时此刻除身强体壮外她与普通人无异。
陶景跪在金像前,身边站着两位手持刑杖的弟子。
不远处站着今日无需授课的诸位长老与师尊,神色各异,多是惋惜。
深吸一口气,陶景向两位弟子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她闭上眼,迎候自己的罪责。
第一棍落下,后背先是失去了知觉,紧接着火辣辣的疼痛直逼大脑。根根肋骨像被震碎,侵搅撕扯附着其上的血肉。
第二棍落下,五脏六腑都像要破开从胸口被震出体外,也许体内已经一团乱麻,要不是没打脑袋,说不定上半身都混着浓稠的液体。
第三棍落下,倒真像要是把她的魂打出去,她几乎以为这具身体抛弃了这个无法无天的灵魂。
第四棍、第五棍、第六棍……她一声不吭,冷汗如注从脸上滑落,一沾到伤口更是疼痛万分。
到二十棍时,她几乎有些支撑不住,双手瘫软失去力气。
钟声响起,提醒她自己还活着。
她分不清是不是被打出幻觉来了,眼前的神像成了刘家姐妹,一哭一笑,诉说自己的冤屈。
最后,她只觉得像两匹狼在舔舐一具尸体,舌苔上的倒刺勾连住糜烂的血肉,几个回合后开始大快朵颐。
五十棍打完,两位弟子嘱咐她伤好后还要去藏书阁,罚整理书卷三个月。她快要失去知觉,只靠着最后一口气撑起身体,朝神像拜过颤着声辞谢:“弟子领罚,谢……教诲。”
因她一瞬的恍惚,控制不住力量,手上的臂鞲也被震碎。陶景体魄强健,受过五十棍也没昏迷过去,由弟子带回竹林屋中,走前给她留下几瓶伤药。
这一次下山,受伤最重的从齐临变成了陶景。
秦烟被吓了好大一跳,早上见她还好好的,回来时就跟快死了一样。
陆、秦二人闻讯来看望,将山下的事挑挑拣拣讲给她听。
齐临来过,还引来几只小鸟陪她。若是闲暇,他也会抱琴前来与她讨教,最后弹几首欢快的曲子想让她心情好些,陶景渐渐好转时也抬出古瑟与他合奏。
秦烟自不去打扰,在院子里耍完一套剑法,又看过陶景新种的菜长得如何,。
不出一个月,陶景就可以起身走动了。
除却到学堂听课,她还要去藏书阁替守书的长老妖灵分担一部分杂活儿,每日半个时辰,晚饭前还能留在藏书阁看一个时辰的书。
休沐日她不是和秦烟去找草药,就是藏在书阁里,好几回还带着秦烟一起,最后回去时每个人怀里都抱着几本书。
某日,陶景照常到藏书阁来。
天朗气清,窗外燕语莺啼。
陶景抱着卷轴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停在卷轴上的小鸟接连飞走。
初到藏书阁时她就注意到此地多有喜鹊出没,因此每一回来都特意换上纹有喜鹊纹样的臂鞲。
小妖灵们看完她推荐的书吃完她带来的果子开始办正事,从她怀里接过一卷蹦蹦跳跳跑到书架后方。
陶景按照签上的文字穿过书林找到对应的书架,只是她抬手时不慎扯到伤处,书卷一不小心掉在地上。
树影映在书页上,墨色的文字像在跳动。她印象中没有这一卷的内容,不免多看几眼,不想等一段话说完她才回过神来蹲下/身去捡书,看看叫什么名。
一抹碧落闯进她眼中,还有几缕黑发,接着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那散落的书拾起,递到她面前。
那人轻笑一声,道:“我来吧。”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