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回来一星期，莫恩没再提过要带他回家，只是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准备一杯加了奶和糖的咖啡。加西亚依然每天都很疲惫，就连巡逻路上莫恩一会儿没跟他说话，他就没了动静。莫恩表面上没说，心却一直悬着，他觉得加西亚一定是病了。

莫恩上夜班，加西亚也跟着上夜班。

“你不是一早就来了，回去睡觉吧。”莫恩轻拍他背。

“不用，我是你的助手。你不下班，我也不能下班。”

“你们有这个规定？”莫恩问。

“那倒没有……”加西亚摇头。

“你确定要跟着我？”

“确定。”

莫恩叹息一声抓抓他头发。“走吧，出门了。”

时间过了午夜，整个贝尔蒙几乎只剩下环绕在莫恩警车周围的红□□火。莫恩记得贝尔蒙曾为了对付愈发猖獗的抢劫盗窃还设置过宵禁，十点之后非正当理由禁止出门。或许是那时候沿袭的习惯，贝尔蒙夜里的确更寂静。

“把那该死的包给我！”车窗外骤然传来一声怒喝。莫恩循声看去，一条没有灯的巷子里似有黑影一闪而过。

“警察！站住别动！”莫恩下车打开手电照那巷子。另一只手下意识把加西亚往身后护。

黑影闻声撒腿就跑，只剩下被吓的瘫软在地的年轻女孩。

“抢劫！”女孩缓过神来，哑着嗓子叫出了声。

莫恩身后一阵风扫过，回头已经不见了加西亚的身影。

“加西亚！”莫恩拔腿想追。

“救命……”女孩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莫恩借着手电光线定睛一看。女孩一只手紧紧按着左肋下，鲜血顺着指缝往外涌。

“我的天……”莫恩咬住手电，一边叫救护车，一边摸出纱布和止血贴。解开女孩外套，终于看清了女孩身上不断流血的刀伤。

“嫌犯有刀！我需要支援！加西亚！他有刀！”莫恩对着无线电说。

“你坚持一下，我叫了救护车的！”那女孩已经渐渐失去了意识，身子一个劲往地下瘫。

莫恩架着女孩身体，给她包扎伤口，这位置怕是脾脏大出血，这是要了命的。“救护车还能再快点吗？伤者出血量太大，我止不住！”莫恩喘息着叫指挥中心。他按着那伤口，立起上半身四下看去，黑漆漆的巷子早就找不到那歹徒和加西亚的身影了。

“加西亚你听得见吗？”莫恩用沾着女孩鲜血的手抓着无线电。

无线电里传来一阵嘈杂的风声，然后是加西亚模糊的声音：“没事……我抓住……他了……”

莫恩总觉得加西亚声音不太对，身后救护车的灯光越来越近，急救医生接手了女孩。“加西亚，你在哪里？”

“来普斯街……和赫尔曼大道交叉口。”

莫恩拔腿就朝着加西亚说的定位跑去。街口那人高马大的嫌犯双手被反铐在身后，却对着趴在地上的加西亚侧肋猛踢，见他不起身，恼羞成怒直接用膝盖压住他后颈，就像想把他绞死那般，嘴里还在不断嘶吼：“钥匙在哪？”

“下来！”莫恩冲上前，飞踢一脚正中嫌犯颈侧。这力道换作常人肯定当场就没了知觉，这嫌犯竟然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警笛声呜呜拉响，增援到了，五六支枪瞄准下眼看逃跑无望，嫌犯乖乖趴在了地上。

“加西亚！”莫恩把加西亚从地上拉起来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他袭击你，你是可以还手的。”

“刀…”加西亚含混说了句。

莫恩这才看到，加西亚刚刚是一直把那带着血的凶器压在身下。再回头看身后那条近在咫尺的滚滚小河，瞬间明白过来，加西亚是不想让那嫌犯丢了凶器。

还好是冬季，外衣层层包裹之下，加西亚只是脸上有一处轻微擦伤。莫恩带他回警车，打开后备箱拿瓶矿泉水冲手上那女孩的血。加西亚凑过来帮他拿瓶子，三瓶水下去，终于洗净了血迹。莫恩双手也在冷风里吹得冰凉。

莫恩甩甩不太灵活的手指，微颤着去拿创可贴，抖了半天才撕掉包装，轻轻贴在加西亚脸上。加西亚没动，莫恩收手的瞬间，加西亚将他的双手抓在了手心。

“很冷吧？”加西亚的双手暖得很舒服。

“有你在，我好多了。你脸上那伤，疼吗？”莫恩问。

“没什么感觉。”加西亚说得平静，却刺得莫恩心口阵痛。

莫恩把头靠向头枕轻叹：“挺好的。”

片刻，莫恩僵硬的双手在加西亚手心里恢复了知觉，那双手的温热是源源不断的，并不会因为自己吸收了热量就温度下降。

“快下班了，送你回休眠仓吧，是不是累坏了？”莫恩发动汽车，扭头看加西亚。

加西亚呆呆看着漆黑的路面，休眠仓三个字从莫恩口中说出的瞬间，忽有种深刻的酸楚感袭来，脊椎骨又开始隐隐发凉。冰冷的舱体，面无表情麻木行走的仿生机器人，电机运行的呜呜低鸣声。每个被奇怪“噩梦”惊醒的晚上，他迫切想抓住些什么填补自己空洞又隐隐作痛的心口，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类面孔却无一能跟他敞开内心。加西亚收回视线看莫恩与夜色相接的双眸，发冷的感觉忽然止住了，他凝视片刻犹豫开口：“我能跟你回家吗？”

莫恩拼命点头：“好，好，这就带你回家。”

从警局换了车，莫恩把加西亚带回了公寓。马修迎上来，哼叫着拼命往加西亚身上扑，黑色鼻头里喝哧喝哧，见加西亚没动作，它急得口水直往地上掉。好像在问你去哪了，这么久都不回家。

“你还养了小狗。”加西亚伸手摸马修的头。马修立刻翻出肚皮给他抓。“这小狗还很亲人。”

莫恩轻笑没说话，自顾自脱掉了沾着血的外套。

加西亚往屋子里扫视了一圈，他总感觉这房间里应该不止莫恩一个人住。很多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双份。“莫恩，你是不是……有恋人？”

莫恩眼里漾着笑意看加西亚。“有啊，当然有。”

“对不起……我冒犯了，我现在就走。”加西亚一边道歉一边往门口退。

莫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不好奇我的恋人是谁吗？他又为什么不在家？”

“不……不好意思……”加西亚完全慌了，挣扎着伸手就要去开门。

“别走……”莫恩抓着加西亚手腕的手没用力，但声音却变成了恳求。

加西亚动作一顿，不再挣扎了。

“在沙发上等我一下，待会儿我就告诉你我的恋人是谁。”莫恩看着加西亚坐上沙发，转身去浴室又把双手连同手臂一起清洗了一遍。走到床头柜，打开抽屉掏出一叠相片。半跪下身，递进了加西亚手心。

“你看，这个是扎小辫子的你，为了找记忆在脑后做了个切口。不过你好像不太喜欢这两条小辫子，用了好大力气要摘掉。这个是圣诞节那天的你，是你亲手递给我相机要合影的……”

加西亚看着照片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那张脸，愣了半晌。抬手去抓胸口的莫比乌斯环。

莫恩站起身，抓住他的双手腕按在沙发靠背上。加西亚一头金棕色发丝在靠背上随意扑散。莫恩低头凑近加西亚耳边：“我的爱人跟我说，无论他忘了多少次，我都要替他记得，这句话，在我这一辈子都作数。”

加西亚怔怔对视莫恩，瞬间有热浪在脑海中翻涌而来，虽然记忆中空空如也，但那双黑色眼眸像是漩涡般引得他不断靠近，鼻尖相碰的瞬间，莫恩松开加西亚一只手腕，拖住他毛茸茸的后脑，一片温热顷刻间覆住加西亚柔软的双唇。

急促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加西亚下意识闭眼，跟随莫恩的力道，大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一个分析程序在工作，但好像就是有种神秘的化学物质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加西亚抬手，环在莫恩腰间。

莫恩顺势拉他手腕，将他彻底推倒在沙发上。绣着高危救援队徽章的上衣被揉皱，露出一节细窄紧实又白得干净的腰线。

“我不会……”加西亚轻声呢喃。

“我什么都可以教你。而且，今天是你自己靠上来的……”莫恩的声音带着温热的呼吸吹动在加西亚耳畔。

加西亚还想说些什么，却再次被莫恩的双唇挡了回去，刹那间有股夏日午后海水般的热流将他包裹，海水一浪接着一浪轻推，整个人软绵绵就如同漂浮在海面。奇怪的是，心口的空洞顷刻间也被什么填满了。

天光微白，莫恩把加西亚拉进浴室，用香波轻揉他发丝。“你说你，怎么去抓个人还反被人按在地上去了？”

“我来串个门也被人按在沙发上了。”加西亚低头垂眼自顾自咕哝。“这下真是你的人了。”

莫恩扑哧一声笑出来，摘了淋浴喷头拿水呲他。

加西亚双手挡在脸前到处乱躲。看莫恩光脚站在浴室地上一直打滑，他忽然就不动了，举着双手：“我投降了，投降了……”

莫恩拿着毛巾给加西亚擦头发，目光下意识扫他脊椎骨，越看越觉得鼻头酸。莫恩撑开浴袍把加西亚裹进去，又帮他扎腰间的带子。

“睡吧，你都已经醒着快二十小时了。”莫恩拿被子把加西亚卷起来。

加西亚就一动不动保持着被莫恩横抱到床上的那个姿势，应该是换成了待机。

莫恩双眼发涩，摸出眼药水点上，闭眼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莫恩忽然被身边一阵呢喃声吵醒。昏沉间只听见加西亚在说：“求你，不要把我送去维修，求你……”

莫恩瞬间清醒，翻身侧头看加西亚，加西亚身子蜷缩成一团，一只手死死按在身前，是他那天被打伤的位置。浑身不停发抖，一直在重复着“求你。”

原来他那天是这样在不断恳求中被打伤的吗？莫恩瞬间感觉心口压了石头，喘不过气来。伸手把加西亚揽进怀里，加西亚短暂地平静了几分钟。紧接着变成了双手双腿无意识地抽动，像是努力在跟什么东西抗衡。片刻后他不动了，双臂紧紧相互抱在胸前，又开始发抖。

“加西亚…”莫恩小声唤他。“加西亚…”叫了几声之后，怀中那人才茫然睁开了双眼。

“做噩梦了？”莫恩看他醒了，赶紧把他往胸口贴。

加西亚茫然盯着窗帘缝隙里漏出的光线。没回答。

“你转过来，看着我。”莫恩拉他。

加西亚转身，对上莫恩一双泛起微波的眼眸。莫恩看他的眼神很温柔，并不像是任何逼迫、命令和要挟。下一刻，那双眼睛的主人柔声开口：

“梦见什么了？这么害怕？”

“我好像……之前有一阵子没去休眠仓，被发现了，有人从身后……朝我开枪……很疼。还有……还有二三十个人一起抓我，我不停地跑，后来被拦住，就一直打，怎么打都打不完，再后来他们开了枪，胳膊和腿都被打断了，动也动不了……”加西亚说着，莫恩忽然就看见他那双金色眼眸里闪着水花，分明是有眼泪。莫恩抬手去抹，指尖却什么也没有。

“没事了，我抱着你呢，现在没人能伤害你。”莫恩搂住加西亚后颈，让他把头埋进自己胸口。

莫恩鼻子酸酸的，卢安对加西亚的那场“虐杀”仅仅只是因为他没回休眠仓？那他拒绝跟自己回家或许并不是主见而是害怕。如果那天能再早一步，可只是如果。

加西亚在他身前蜷缩着的身体还是久久不敢舒展。

“你这些天就是因为一直梦见这些所以才睡不好的吗？”莫恩低头把鼻尖埋进他发间。

“嗯…”停顿片刻，加西亚又接着说：“休眠仓里太冷了。每天晚上一闭上眼，这些场景就会在脑海里重演。其实……我也不需要睡觉，但就是……”

“没事，不用解释了，以后你就睡这里，我这还有你的充电手环。我就抱着你，抱到你不会做噩梦为止。”莫恩轻抚加西亚脑后的发丝，听他微微颤抖间“嗯”了一声。

“你以后，在我面前就大胆一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都自己扛着。我这没什么指令，没什么优先级，你就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莫恩喃喃，加西亚没动，就贴着他身子，莫恩低头看看，轻笑出声。

他的小赖皮鬼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