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的苏稚宜告别了邹妈妈一行,拒绝了凌霜帮忙,小心翼翼地将装了琉璃茶具的大盒子先送上了唐夫人对面的座位,才肯坐上马车。因靖柔留宿陈衔月处,唐夫人便把来时的一辆马车留在信国公府,由国公府的小厮们带下去照料。唐夫人见苏稚宜对茶具如此珍而重之,便笑话道:
“瞧你宝贝得这样!你既喜欢,我明儿就让丫头们把琉璃宫灯、银盘玛瑙碗都拿出来给你用。”
苏稚宜感念唐夫人善意,憨憨谢过后便自顾自打开盒子,就着外头的灯光眯眼一瞧,只隐约觉得那茶具上的水墨花纹不俗,触感光滑剔透如白玉,便献宝似的叫唐夫人也来摸一摸。唐夫人本不欲同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一般大惊小怪,却不忍扫兴,便探头过去,这一看可吓了一跳,睡意立即散了三分,不敢置信地叹道:
“嚯,这可不是寻常物件!这是一整套十三件头的水墨琉璃茶具,分茶壶一把、茶杯茶碟各六个,总共十三件,是大云开国皇帝 - 云高祖陛下的皇后,为嘉奖信国公先祖的从龙之功所赐,茶壶的把手处又贴金箔做成凤凰,是他们陈家祖传之物,珍贵无比。信国公夫人赏赐你这般贵重的礼,该有多么看中你啊!”
苏稚宜也大吃一惊,诺诺嘟囔该不会是邹妈妈拿错了,却被唐夫人否定,说那可是信国公夫人的贴身妈妈,绝不可能出这种差错。两人无话间,马车已停程府门口,唐夫人强撑着如常笑意叫送苏稚宜回饮华轩,又叮嘱捧锦盒的丫头们手上稳当些,莫要摔坏了,而后便转身欲回屋。苏稚宜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闪身便腻着唐夫人回翠华居,又叫捧盒子的丫头们跟上。
唐夫人已经发话叫送客回饮华轩,苏稚宜却赖上人家的行为其实是很失礼的,可苏大姑娘却顾不上了,深谙人心的她早就从唐夫人略带失落的面色中瞧出不对劲儿:自己一个没有背景的新人初来乍到,头次在国公夫人处露脸,便得了人家祖传的宫廷琉璃茶具,待遇远远越过了其亲女儿靖柔 - 堂堂清贵人家之首的程府二姑娘。人的心眼总是偏向自己亲生的,这落差叫唐夫人这个做母亲和程府夫人的不适应,起了嫉妒心也是人之常情,如今要做的便是尽可能打消她心里的不自在,只求不被她记恨上就好。二人各怀心思同回了翠华居,唐夫人对着坐下来的苏稚宜道:
“苏大姑娘不回去歇息,找我有事?”
唐夫人言谈间的神色依旧完美无瑕,口气却果然如苏稚宜所料,不复往日亲热,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苏稚宜招呼凌霜将锦盒抬到桌上,恍若未闻地笑道:“我还没有来得及正式谢谢夫人,愿意照顾我,带我和靖柔妹妹共同去拜见信国公夫人,又在这样的名门望族面前,给足了我表现的机会和脸面。我一直很感激您照拂我的恩情,只是手上一直没有像样的东西,可以拿得出手。今日我从信国公陈家得了这套水墨琉璃茶具,想借花献佛送给您,请您笑纳。”
说罢苏稚宜便动手将那锦盒推至唐夫人面前,唐夫人并不接,只端起胳膊整理衣领,露出一对儿羊脂白玉镯和各色金翡翠戒指,那意思很明显 - 你只拿这套茶具来报恩可不够,况且我们也不差那点东西,才皮笑肉不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一过来,就制了那么多香粉香包给我调理精神,你瞧我屋子里现在还点着你送来的茉莉安神香,怎么就不值钱呢?再说,共同协理女学、照顾你的衣食起居乃圣上旨意,我们程家不过奉旨照办,原是应该应分的,不必言谢。你母亲将你养得这么优秀能干,这礼物是你应得的,我怎好收?快拿回去吧!”
苏稚宜见唐夫人依旧推辞,知她心结未解,不顾唐夫人的撒气甩话有多无礼,便探身继续自己的走心攻势,真诚柔声道:“我觉得您照料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应该应分。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即便有圣旨命我辅助女学的学案及相关事项,您大可以如我父亲苏南一般,给口吃的、几件衣裳就完,我没被饿死冻死就能交差,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可您没有。您对我施展善意,不计较我寒酸落魄,反而诸多包容关怀,不光份例待遇与靖柔妹妹完全相同,还每日早晚必问我是否吃饱穿好,开不开心;有侍婢冒犯我,也是您做主杀一儆百,维护我的尊严和颜面,怕我再受欺负;后来您又领着我逛园子,借着打牌教我许多道理,我一刻不曾忘。我今日有幸得信国公夫人看中赠礼,兴许只是因我解释规矩时,为母亲撑腰的话恰好叫她想起什么罢了,巧合而已。从临川的府里出来时,母亲就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日后多听夫人您指点好涨见识,我也不想因为一套茶具,就和您生分了。”
一套长篇大论下来倒说得唐夫人心软,眉宇间的心结愁容散了大半。唐夫人都想好了,如果苏稚宜仅仅搬出母亲柳氏和自己的交情,或如那个讨厌的绿茶王敏姿一样,以谢礼为名,非威胁逼迫她收下,她自想到无数借口推脱请辞,只因拿人手短,唐夫人可不想叫上京城的人觉着苏稚宜刚来,他们程家就迫不及待地沾小姑娘的光。亦或是苏稚宜头回收了重礼便得意忘形、不管不顾,便也与其他目光短浅之徒无异,自没必要倾囊相授帮扶。
此时唐夫人反倒因自己的小心眼,陡然生出了许多难为情:她堂堂程府夫人,拿一个没有恶意的小辈撒气做什么?若事事都多心,那她又和苏南这种因嫉妒小辈才华胜出自己,便甩脸子搓磨的没良心烂人有何分别?她替女儿鸣不平衡、争短长,没准靖柔本人都没上心,管它是祖传还是御赐的,这茶具对程二姑娘来说,充其量只算个赏心悦目的摆件。
苏稚宜似乎有魔力,引得唐夫人顺着她的话,走马灯似的快速在脑中切换着一幕幕琐碎小事,好些善举连她本人都没上心,被面前的姑娘这般郑重其事地如数家珍,眼中不由自主涌起酸涩,便只顾夸柳氏将女儿养得很好,又借着瞧锦盒的功夫遮挡红了的眼眶和泪光。见唐夫人神色松动,苏稚宜紧接着趁热打铁道:
“我原以为这套茶具不过是国公府随便送的,不想却是云高祖陛下的皇后所赐,乃皇家珍品、稀世珍宝。我年轻,哪敢独留这般贵重的东西?我母亲后日来上京城,我想拿了这把茶壶献给她做日常使用,正好她集了许多小茶杯可相配。锦盒里除了琉璃茶壶,还有配套的水墨茶碗、茶碟各六个,我想把这些送给您,您或用或和家人留着把玩,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您看如何?”
话都诚恳到这个份上,苏稚宜也递足了台阶,再拒绝就不礼貌了。再说那琉璃茶具精巧风雅,难得一见,唐夫人是真心喜欢,彻底放下防备,笑盈盈道:“你这孩子,总瞎想。我哪里会像那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眼红几个杯子,就嫉妒得像只乌眼鸡?一股上不了高台盘的小家子做派。你要和我生分,我如何舍得,才不依你呢!也罢,我收下这六个茶盏,你母亲拿茶壶,正合了我们的金兰之交,两全其美。”
苏稚宜不禁感叹豪门贵妇变脸速度之快,不过她见唐夫人顺顺当当收了礼物,介意尽数也打消,心中的大石才放下。唐夫人正愧悔不该如此心胸狭窄地挤兑人,但又不好在姑娘面前真的承认错误,便以往日的随意和标志性的大嗓门儿掩盖,拉着苏稚宜的手亲热道:
“我方才不是生你的气,只是想到靖柔。我这个女儿到了国公夫人面前,就会和姑娘们一处玩耍嬉闹,整天没个正形,不如你引经据典地能说会道。我一见靖柔比不过你,难免有些感慨。是我不好,怎么也不该怪到你头上的。”
苏稚宜刚过了一关,便机警觉察到唐夫人虽已消气,问话却又暗藏玄机。被拨到自己这儿的丫头 - 绣竹老师打小就在程府服侍,她曾讲过王敏姿的典型错误案例:王姑娘前年参加镇国公夫人组织的冬日赏梅宴,也碰到这样一问,未免得意忘形,张口便顺着说当另请名师严加管教限制靖柔、多修养女德才算好姑娘。唐夫人当场冷脸,终究没说什么,但宴会结束回府后,唐夫人便抄起剪刀,将王敏姿强行道德绑架要她收下的闺阁绣品,刷刷绞得粉碎丢进炭盆里,火速烧了个精光,明显恨屋及乌,对那答案不满意。她才不要女儿受尽管束、辛苦应酬呢!苏稚宜听出唐夫人既已敞开心扉,便是放下心结,只稍思考便大胆玩笑道:
“不是我乱说风凉话,靖柔妹妹伶俐风趣、真诚洒脱,我们都喜欢和她做朋友、在一处玩,可您和程大人在外的辛苦经营周全、在内对妹妹的包容呵护,也给了她十足的底气,能长在您这样自由开明的家里,是妹妹有福气。再说靖柔从小到大,一直得宫廷女官、乐师指点,每次在花朝节、春日宴、月宫桂花节、寒梅琉璃宴的舞蹈大赛上一举夺魁,能有这样的成绩,天资苦练少一样都不成。我自小不比妹妹,琴棋书画、歌舞都不通,只好在读书口舌、心计手段上多用心,也算将来给自己争条出路。妹妹美貌无双、有惊鸿之姿,您还觉得她不够好,我都要鸣不平呢!”
苏稚宜的答卷真假参半,堪称这道陷阱题的满分标答,正中唐夫人的心坎,明知是恭维话,她却依然憋不住上扬的嘴角,强忍了片刻后便放声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唐夫人瞬间觉得,自己生苏姑娘的闷气也是怪没趣儿、又大错特错的:既然她希望女儿只要随性自在、快乐就好,为何还要对苦心经营方才出挑的苏稚宜,生出羡慕嫉妒之心呢?岂不非自相矛盾。
程、唐两姓的家族门楣,一半有她和官人程澈撑起,一半由儿子程宴川科举做官、娶亲联姻来发扬壮大,女儿未来想嫁就嫁、不愿意就一直养着,只需一辈子无忧无虑的,便是他们的福气。唐夫人想通后便把自己哄好了:以苏稚宜的野心和能耐,有朝一日做个女官,在宫中平步青云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靠昭阳公主影响朝局。等这个姑娘出息了,头一个感谢的就是自己和程家,到时候必不遗余力地帮扶报答,也算提前给自家添了重保障。
苏稚宜见傲娇的夫人被哄好,抿了茶水后才无奈笑了,瞳仁里溢满了得意。其实苏大姑娘的内心极为骄傲,配得感相当高,换句话说就是 - 无比自恋,觉着天下好东西都该归她才是。是以,这样自负心计手段的苏稚宜,压根不觉得自己逊色于靖柔、包括任何人,只是每人各有所长罢了。只是苏稚宜的高明在于,她从不许感性的傲慢骄矜摧毁理智的判断,每一句话都是饱含精心的计算和考量,唯有自谦又真诚的说法,才能打动唐夫人,彻底软化她的心防。
自己的心情倒是无甚重要,反正说两句自谦的话,身上又不会掉一块肉,苏稚宜主要目的是哄金主夫人高兴,虽还想不到来日具体会发生什么,可被唐夫人使绊子就不好办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因为一套琉璃茶具,好好的反目成仇,平白无故丢了这个人脉多可惜。日子还长,趁早把话说开也是好事:坦坦荡荡,也没什么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出来的;心结打开,自然无需隐瞒、私下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