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跟踪了他这么多天,就没发现点什么?”
钟离烬仔细回想,遗憾摇头:“只发现他跟商会来往颇多,但具体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你不是说让我小心么,我有段日子没盯他了。”
“李鹤警惕性很强,身边有高手保护,而且惯善玩手段。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你,恐怕也不会打草惊蛇。你之前联合李安揭他老底,逼他不得不自断一臂的事要是被他发现,他不可能放过你的。”
钟离烬对李鹤的行事作风倒是不太清楚,此时听完风念安的解释,顿觉后怕。
“我以为你让我撤走人手,是因为他已经发现高奈了。”
风念安顿觉好笑:“他发没发现我怎么会知道?你当我会算命吗?”
钟离烬揶揄:“你不是惯爱监视人嘛。”
风念安假笑:“那也是跟你学的。”
他甩袖大步进了摘星楼。
钟离烬看着他的背影笑出了声,心情颇好的在门口喝完壶中酒,过了一会儿才进去。
风念安刚坐下就被华诺揪住盘问:“你跑哪去了?”
“出恭。”
“跟我还撒谎?周边四个茅坑我翻遍了也没看见你!”他嗅了嗅:“还喝酒了?你摸御膳房去了?”
风念安看出他有点喝多了,哄道:“没有。”
华诺脸颊绯红,搂着他的脖子,酒气喷他一脸,郑重其事地告诫他:“你身体不好,不能喝酒知不知道?这次我替你瞒着,一会儿我带你先走,回家好好洗个澡去去味儿,被你爹知道少不了你一顿骂!”
风念安感恩戴德:“是是是,听你的,多谢你帮我隐瞒。”
说着话,华诺看见钟离烬拎着酒壶进来,正路过他二人身前。见风念安被华诺揽着脖子,笑了一声,小幅度晃晃酒壶,算打招呼。
华诺咂摸出点不对劲,掐着风念安两腮逼供:“敢情你不是摸去御膳房了,你是摸去世子那了!说,你俩走到哪一步了?”
风念安拿开他的手:“注意措辞!”
华诺耍赖:“你俩还喝私酒!他一点都不关心你的身体,哪有我对你好?”他瘪着嘴逼问:“你说,你是不是有了新哥们,不要我了?”
风念安没法跟酒蒙子讲道理,只能哄着:“没有,哪能呢?”
而且,什么叫“私酒”?
华诺“嘿嘿”一笑:“那就好。这狼崽子不是善茬,你别被他骗了……”
风念安扶着他起来,觉得自己必须辞行了。
这厮喝多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再让他说两句所有人都知道他刚才跟钟离烬喝酒去了。
他带华诺向周庆辞行,然后先行离开。
两天后,大宛使团正式回国,风念安没去送行,因为彼时他正在算账。
李鹤收手后,库债价格也不再上涨,停留在一千零五十文左右。
但由于连日来降雨减少,各地已有大旱之象,库债回涨困难。
承平商号放出的用于压价的库债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往年积攒的,那时候贴息没有现在高,难以避免地亏了小一百万。
风念安看着账面上的赤字亏空,绝望地瘫倒在椅子上。
当时请姚子同帮忙时他答应的爽快,可风念安总不能真让人家赔钱。
这一百来万得填上。
“淮东,备车,去趟钱庄。”
他有个想法,但需要先请教一下孙掌柜。
孙掌柜是承平商号在京城的一把手,各商铺都归他管,很有经商头脑。
两人在钱庄二楼的会客厅见面。
他二人也算相熟,因此风念安没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我想把咱家绣品的生意往凤州推一推,你看如何?能否帮我引荐几个可靠的凤州商号?”
孙掌柜闻言却面露难色:“现在?凤州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怕是难啊。”
“怎么了?”
“少爷不知?”孙掌柜略有惊讶:“凤州苛捐杂税繁重,这几日听说上涨到了六成半,交不上的通通抓进大牢。百姓苦不堪言,听说还有人迫不得已落草为寇,实在不是做生意的好时机。”
“怎会如此?”风念安很是惊诧:“哪来这么高的税?”
说起这个,孙掌柜叹息道:“少爷久居京城,不知道也属正常。京城乃天子脚下,怎么也还会收敛些,但外面天高皇帝远的,诸如人头税、住房税、土地税甚至治安税等等,品类繁杂。”
“土地税我知道,农民种地需要交税,可其他那些是什么?人头税不是本朝建国时就就废除了吗?”
人头税即每人每年需交税三百文钱。
至于治安税,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是废除了,但各地情况不同,总还是有漏网之鱼的。”孙掌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便给他解释:“免税债只能免商税和土地税,因此外府库债总是好卖些,就是因为大家为了减轻赋税,有地种地,没地经商。可这漏子既然被钻了,总得从旁的地方找补回来,所以就有了这些杂税。”
风念安瞠目结舌。
“朝廷知道吗?”
孙掌柜不语。
外府个个都是如此,朝廷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边放出免税债吸引商号和农民来买,一边推出各种杂税把免的债全收回去了,可如果不买免税债还要多交一笔税!
而最可笑的是,这些杂税京城里没有!
“表哥怎么从来没提过?”
孙掌柜依旧没说话。
风念安懂了。
这种腌臜事姚子同从来不让他知道。
就像商业竞争中的那些肮脏手段,姚子同也不会让他参与。
亏他以前一直以为库债是个好东西,是真的能让百姓省下钱的法子。
可能它出现的初衷确实是这个,但多年过去,早已变了味儿。
他撑着额头问:“承平也要交这些税吗?”
孙掌柜摇头。
风念安苦笑。
承平商号不是京城本地的商号,是福州的,却不用交那些杂税,可见这些杂税交不交完全取决于有没有背景。
富人也许会变穷,但穷人绝不可能变富。
凤州计划落空,风念安回府后有些沉默。
风守礼戴月而归,回到书房一开门,就见风念安逆光坐在椅子上。
“枕月?怎么不点灯。”
风念安的脸隐在黑暗中,只能模糊的看见一个轮廓。
“爹,我有个问题。”
风守礼听出他的语气不对,放下点灯的手坐在他对面:“怎么了?”
他垂着眼睫,“库债走到今天,是不是早就违背了它的初衷?”
风守礼不知他怎么突然会问这个,莫名其妙问:“缘何有此一问?”
“我听说了凤州的事。”
“你是说凤州税?”风守礼恍然。
他拍拍风念安的肩膀:“此事自有户部解决,不是你该操心的。”
“我身在御史台,却从未听察院黜陟使说起过。”
察院黜陟使负责巡察外府官吏功过,按理说私设税收已属重罪,可他却从没听同僚谈论过,可见这种事是有多寻常。
风守礼见他这不可置信的样子忍不住发笑:“你不是说,你没想匡扶社稷么?这种事,尸位素餐的人不需要知道。”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挖苦自己,风念安无语:“爹……”
“想好你要做个什么样的官,再去考虑其他。”风守礼把他拉起来,推出书房,叫来淮东:“送少爷回去睡吧,天色晚了。”
淮东扶着他回院子。
风府雕梁画栋,移步换景,出了风守礼的书房,拐进一道月门,就进了一片花圃。
花圃里有廊亭,穿过一座假山石,能串联起府中所有院子。
造型精美,设计巧妙。
他们家是真的很有钱。
他以前觉得这些钱是姚家辛苦挣的,姚萍拿分红而已,天经地义,可是现在却觉得心虚起来。
淮东帮他宽衣,扶他上床,点起安神香,然后熄灯出去。
风念安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看见床帐上的金钩。
他伸手摸一把床帐,蚕丝的。
夏季酷暑,今年雨水少,尤其干燥。他的房中却摆着两大盆冰块,用以消暑降温,融化的冰水还能提高湿度,有小厮定时更换,保持房内清凉舒适。
可是这些跟他有关吗?
他蹙眉。
从哀民间疾苦中脱身出来看,这些跟他有关系吗?
杂税不是他定的,库债不是他发的,他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为此心虚?
杂税不是今天才出现,只是他今天才不小心知道了而已。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所以大家的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否则百姓不会容忍这么久。
是的,一直如此,并不稀奇,事态并不严重。
他只是个混吃等死的人而已,操哪门子心。
还“想好你要做个什么样的官”,当然是尸位素餐的混官。
正直得堪比金箍棒的汤绥都管不了,老顽固派他爹也管不了,他这个搅屎棍能管什么?
安神香开始发挥作用,他眼皮沉重,神思恍惚,在自我催眠中缓缓睡去。
等到了第二天,他已经不再纠结昨晚的事,只想着怎么从别的地方捞点钱补上亏空。
直到七月十二,出了一件大事。
朝会上,四喜刚说完“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就见大理寺卿章鹏和少卿李安同时出列。
“臣有本要奏!”
殿内百官皆是意外。
同为大理寺官员,有什么事一个人说不就行了,怎么还抢上了?
周庆点道:“章爱卿,你先说。”
李安只好先退回去,听章鹏汇报:“昨日,凤州刺史吴广志于家中遇害,身中数刀,其中胸口、喉咙为致命伤,其他部位遍布大小共计十三处刀伤,手法残忍。节度使火速破案,将主犯一人、从犯七人缉拿入狱,经审问,皆对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岳桐霏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从犯刺字发配。因此案性质恶劣,牵连甚广,请求陛下从严处理,尽早执行,以儆效尤,扬我国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