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凛往村里张望,全无村民影踪。
男人扯下兜帽,露出半张脸,自称近卫卞庭花,讲起布牧村来历。
探子数众,扎根此地,经年累月,攒起来一个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的布牧村。
日日盼皇城的主子发下号令,日日积月月,月月累年年,最终盼来信变成别来信,成家的成家,生子的生子,好不快活。
闲置的刀扔在荒郊野外,树藤草叶攀附裹挟,恍惚也成了天地间自由的生气。
一朝被拾起来,拔干净绿意,照样是刀。
可扎根此村,心窝上小小的人儿,怎么舍得下。
他们认命,又不认命。
自己的路已经走到黑,孩子的路总要为他们照亮。
可刀到底是闲置久了,破旧砍不过崭新,眼睁睁瞧一切覆灭,自己的孩子沦为少主子的垫脚石。
“同朝为官,贺喜不便出面,暂由小姐代其行事。”
贺凛注视卞庭花露出的眼睛,情绪丁点儿不泄,周身杀气不减,谁晓得贺喜是不便出面,还是出不了面。
要救村中同僚亲眷,卞庭花一人足够,压根没有需要贺凛大展拳脚的地儿。
当替死鬼倒是合适。
已有贺喜这样得力的暗线,布牧村成为牺牲品早已注定。
唐一堂等后知后觉追究起来,彭越迟氏面前,自是她无名小卒冒名顶替之过,绝非她贺喜怠慢松懈之因。
“三五林地赤月起,夜半新人套旧衣,岳卜的褂一直很准。”
不想又有那岳津迷的掺和,感谢他又送一份头衔。
“今夜事了,之后恐怕力有不逮。”
“既为近身,自当助小姐力能从心。”
大眼瞪小眼,贺凛心中了然,再驳他要求,恐怕她也会同贺喜一样不便出面。
“晓得了,头巾能先给我摘了吗?”总要坐实自己无力脱身的样子。
卞庭花扽住青云锦左块料,饶有兴致地打量贺凛。
他这个扽法,是枭首的先步,不慌不忙,试探之意何其浅显。
他和贺凛都晓得,砍头的动作太慢,是砍不死人的。
无辜一双眼,饱含期待,望着盼着他解下头巾。
毕竟她是“不知道”解法的。
他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谁又知道呢。
锦布一寸一寸下扯,两个人眼神博弈不断。
“小凛——小凛——”
卞庭花歪过头,视线擦过贺凛鬓边,望向远方。
隐隐约约的声,贺凛面不改色,实则忧心如焚。
刘姐姐晚饭喝了两碗茶,一次起夜显然不够。
走早了,二次起夜之后再走,刘姐姐起码能一觉到天明,不至于大半夜寻她下落来此险地。
远远来人,频频招手,暗夜之下,手提萤灯,身形模糊,声音踏踏实实听得出刘一的嗓子,“小凛——”
“小、凛。领头的唐一堂是迟家近亲,迟樾跟前也说得几句,却叫你一通吓唬,迎面落刀,心何凛凛。凛、凛。”卞庭花轻笑出声,笑声越清脆,越叫贺凛瞧自己和刘一的命脆。
软银丝蜿蜒在侧,仿佛活物,贺凛小时候掉蛇窟窿里,竖浑身的汗毛大抵如此。
“深夜出走,为避那位姑娘?”
不待贺凛回答,“当为小姐清除一切障碍。”说罢冲将出去,如同林子地冲散包围。
刘姐姐做不得破布娃娃!贺凛一把扯住卞庭花的膀子,剪刀一半掩于袖,一半握在手,“我受刘姑娘天大恩惠,是贵人。”
力气不小,扽他一个踉跄,眉眼低又抬,抓得够实的,倒是真在意,卞庭花笑意满目,“未免携恩得寸进尺,愿为小姐抹杀此女。”
地上沾血的筷子全属穿肉透骨而出,卞庭花下手从重不就轻。
胆怯,求饶,哭泣,硬气,辱骂,想必见过一万次了。
伏低做小的任凭拿捏,铁骨铮铮的过刚易折。
拿不准喜好,何必硬贴。
手上死死拽住,凭他手段利落,哪里是真的要杀人,不过是试试刘一在她心中的分量。
如此,贺凛依旧不敢冒险松手。
“我知你知我拦你不住,可戏耍尽兴了。”
“庭花是正经人,从不戏耍,日后刘姑娘羊落虎口,是杀是救,这不就晓得了。”
“眼下落在你手,是杀是放,也让我晓得晓得。”
“小姐夜奔至此,原来不是打算弃了刘姑娘去。”
卞庭花眉目弯弯,便不见全脸,腔调也补齐了阴阳怪气。
撤回手,贺凛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
吃不准卞庭花意图,先回刘姐姐身边才能放心。
比起他,刘舞可太和善了。
“令牌和调令,庭花替你送去府衙。”
手前摊,偌大个卞庭花挡住去路。
彭越的官儿还能替烜照着想不成,贺凛揪住衣襟,可这家伙在跟她要东西,不是跟她问意见。
“庭花不是彭越人,一切只为小姐着想,小姐要做的,庭花全力以赴。”
话是不信的,东西却没办法不交,她打不过卞庭花。
动了手再被抢,叫远处的刘姐姐担心。
令牌纹样,调令内容,记下七七八八,到时候再写一份想办法送去府衙。
物件一交,“那你可务必要送到。”
卞庭花点点头,将东西收入衣襟,“小姐可不要惦记着心里头那些抄录誊写,不然庭花送到的那份就当不得真了,两个外人知道的他国信件,称不得密函,引不起重视,岂不白费小姐苦心。”
天还没亮,卞庭花已经看破她心思几回,怎么不改行去算命啊。
“看来庭花与小姐心思相通。”他还挺乐呵。
“有人和我娘说过一样的话。”贺凛定定地注视他。
“后来呢?”卞庭花丝毫不怯,目不转睛,与她对视。
“后来我娘嫁给了我爹,那个人差点拐卖我。”
夜太静了,徒留刘一在后面喊小凛。
头巾拂过双颊,肩颈轻去,卞庭花收回平步青云锦,撂下话,没入夜色,“庭花明日来接您,凛、凛。”
贺凛望他离去,夜茫茫,明日有卞庭花这尊大佛,同刘舞冲突,一时半会想必死不透。
转身再瞧,刘一没了踪影,贺凛心头大慌,急急忙忙跑,大声连连喊。
跑出半里地,招手的人影片刻从地面竖出来,掸着裙摆的灰土,提灯破了一半,火光颤抖,将熄未灭。
摔倒了?贺凛又快又猛地奔到刘一跟前,仔细打量她周整,幸好无恙。
刘一到底是本地人,走的便捷小径,贺凛压根就没找见。
七零八落的碎木头石子儿不少,贺凛瞧两眼那散得大开的木头,又打量刘一的发髻,匆匆忙忙出的门,随手束的一把辫子,心头微存古怪,片刻就按下。
小径夜路难行,绊脚的要避也能避开,但心系贺凛的刘一却是未必,心急寻人,摔倒似是必然。
拉上人往馒头村快步赶,边跑边解释。
半梦半醒听见猫叫,以为是十二有事,跑出去找,迷了路,对不住刘姐姐,叫她担心来寻。
先前临走,纸条上留了后路用上得也太快。
连说不要紧,刘一柔声安慰,怕贺凛一路过来累了,歇歇再走。
脚下生风,走得更快,贺凛挑挑拣拣,歹人劫财行凶,侠客仗义出手,歹人逃脱,侠客别过,此地不宜久留的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的完整。
很快回到刘家小院,当晚两人照常入睡。
村外刘舞扛个人,边走边嘀咕,这家伙怎么招惹的林临,好久不曾见如此惨不忍睹的死状。
人扔到邻县义庄,不仔细还认不出是追林临而去的马贼耗子老七,形容枯槁,像被抽干的干裂河床,像被风吹日晒的腊肉条条。
伤天害理之时,就该知道报应不爽,林临早打算先磋磨磋磨这个混蛋药鼎,把耗子老七引到金津庙下地道。
一天两小口,足够苟活半年的食物一起丢进去。
不算致命的机关密布,两天一运转,运转则五天。
耗子老七却提前了断,仅仅七天就死在里头,正正好好够轮上一遭地道所有机关。
地道通风异常良好,干燥无比,林临去时已过两三个月,人跪蜷靠墙,细长红线自后脑蜿蜒至颈下衣领内,后背衣服左脚靴筒摸来像刚浆过的布梆硬,不扯开谁也瞧不出里头暗红干透。
黑洞洞的眼眶仿佛茫然,干瘪的脸颊上,眉头锁住痛苦无奈何的神情。
林临尽习的仵作爷爷的经验之谈,查验伤口手拿把掐。
手头一顿,表姑奶奶来过?这道形状独特的伤口不易察觉,林临见过许多次。
放血无知无觉,血尽时千百倍痛苦齐袭全身。
表姑奶奶惯用的手段,儿时玩伴教的。
林临见识过厉害,才知林氏宗亲让表姑奶奶代管林宅,道理自此来。
让表姑奶奶挂在嘴边的玩伴,从来也没有现身,林临浮想联翩,当必是个和表姑奶奶一样有通天能耐的。
可惜短短七天,便宜了老贼。
家里头来客事忙,人手紧张,林临传信给刘舞,清理了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