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村村微人稀,大夫住在邻县,姑娘伤得不轻,得先处理伤口。
村里头只刘姐姐给人治过刀伤。
那人实在不像个好人,大白天穿身夜行衣,浑身的血也不知道是打杀了谁。
他砍柴踩了捕兽夹,也是刘姐姐给包扎的。
刘姐姐最是心肠好,正好就请刘姐姐帮忙。
张立命跑得更快,脸上的笑压根止不住。
血腥气冲鼻,张立命猛然记起背上的贺凛重伤,强憋了笑意,边跑边说自己是馒头村的樵夫张立命。
贺凛瞄着张立命,这位小张哥耳根子红透,开心难抑,跑去见的多半是心上人。
村口王婶和苏大娘闲聊,远远瞧见张立命背了个湿漉漉的人,都惊讶地迎上来。
张立命草草交待两句,只说是砍柴碰上的,后山摔下来的路人,片刻不敢多停留,“杨三婶,古大娘,我先走了啊!”
王婶和苏大娘望着张立命走远的背影叹气。
“立命这孩子面盲症怎么就治不好呢。”
“听说是磕着天灵盖了,医不好。”
“哪儿啊,立命这病是吓的,心病难治啊。”
“瞧他走得急,那好像是个姑娘啊,他怎么照顾?”
“哎呀你放心吧,刘一那丫头在,没事儿的。”
“也对,他肯定又去找刘一了。”
张立命把贺凛放好,牵马跑到隔壁叫门。
走出来个蓝裙姑娘他就喊,“刘姐姐!我砍柴碰......”
话起了个头就认出那姑娘不是刘一,常在刘家走动的姑娘也就那一个。
“是刘舞吗?刘姐姐在吗?我砍柴碰到个受伤的姑娘,得去邻县请大夫,想麻烦刘姐姐帮我照看一下。”
“小张哥,我是刘舞。堂姐!小张哥找你有急事!”
刘舞和张立命差不多的高个,模样算清秀,却十分男子相,穿着衣裙碰上生人,常被当成着女装的男子,远不如刘一貌美。
不过对张立命这个面盲症来说,刘舞貌美与否,没有区别。
里屋走出来刘一,燕妒莺惭的长相,比刘舞还高小半个头。
家里只她一人,同张立命一样都是爹娘不在身边的。
张立命一见了她直觉天光大亮,凭空生了满眼的花团锦簇,傻笑两声,把来意又讲明。
刘舞瞟两眼张立命茫然又发直的眼睛,又瞧瞧笑意盈盈的自家姐姐,撇着脸憋笑。
都说小张哥面盲,却单识得清她堂姐。
刘一答应下来,张立命道两声谢立刻策马离开。
张立命家里头一直养着马,常替村里跑远途,捎口信送物件儿。
血腥气弥漫,刘一踩着谨慎的步子踏进张家里屋。
入眼便是攀在床沿半死不活的贺凛,左臂垂榻,下巴滴血,地上大滩红。
贺凛并未昏迷,只是呕血力尽起不来,半睁着眼,唇色惨白地望向她。
已经这般地步,不忘戒备,虽人踏进门才听得动静,立刻抬回手探入袖中,看准了人才决定要不要抽出匕首。
阿立救下的姑娘好似挺坚强,气血亏虚,眼神却这般凌厉,这双眼,刘一脚下一顿,眉眼稍露惊讶,忙把人扶回床躺好。
贺凛撤回手,这位就是小张哥提及的刘姐姐吧,好生的漂亮,也是个面善的,身上不似普通女儿家香,浅绕一股药味,却是好闻的紧。
今儿遇见的,越好看的越面善,叫人想亲近,“有劳刘姐姐。”
视线触及贺凛左腕的镯子,再看贺凛,刘一眼睛微微睁大,温温柔柔地笑,叫她宽心,轻轻探了腹部,内伤沉重,所幸并无骨折迹象。
腰带翻折出小瓶,倒出两粒所谓家传秘药来喂贺凛吃下。
秘药制作费时费力,余药无多,只恐旁人寻来讨药,给不出许多,请贺凛代为保密。
漂亮刘姐姐满脸不忍,仔细瞧了她满身伤口,朝外走得不见人,贺凛喘上两口安生气,实在累了,眼睛快睁不开。
伤口得仔细清理上药,湿乎乎的衣服黏在身上要得风寒,刘一来到院外,不见刘舞带人回来,从怀里掏出只银镯子,和贺凛那只九成九的似,左右转圈摇了摇。
没有动静。
镯子没摇来人,衣服多等一时总是冻,那就他来换。
竟然有些心喜,算他趁人之危。
当年牵扯,那就多缠几道,缠紧些,刘一私心里最愿意打个死结,用最韧的丝线,谁也别想剪断。
换下血衣时,刘一目不斜视,只眼神时不时扫过那只镯子,又探贺凛面,手脚麻利地为她擦洗包扎伤口,换好带来的干净里衣。
贺凛总瞧刘姐姐古怪,可实在手脚脱力,不便更衣,只好全劳动刘姐姐。
宽衣解带刘姐姐似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手攥得用力,显眼的紧。
眼神总也有意错开什么,还不如隔三差五看她脸的那两眼来得光明正大。
许是“赤诚相见”,叫刘姐姐羞怯难当。
毕竟如厕时若有姑娘站在当门口,她也难为情。
刘姐姐好看,害羞起来更是抓人心肺,耳廓根子早红成煮熟的虾子,喉结来回地滑……
刘姐姐喉结瞧着比小张哥还凸。
李宏他娘燕氏的喉结也凸。
村后山豺狼虎豹甚多,捕兽陷阱数不胜数。
常日要往山里头砍柴摘果的,为图一个保命的本事底子,贺凛曾跟着村里头许大夫当过一段时间的医童。
许大夫提过女子喉结突兀,多半是幼时得过什么男子样的病,倒也没的碍事。
自然不碍事,燕氏当年美貌无匹,才叫李地保心甘情愿拿出那么多彩礼来。
张立命赶了回来,拉大夫急急忙忙进屋,直喘大气。
大夫把住贺凛的脉,沉吟片刻,脏腑内伤啊,再观她面,脸色却好得离谱,回光返照也不稀奇。
他打量一眼屋内,又看看张立命,视线扫到刘一停顿了片刻,穷小子艳福不浅。
大夫不碍事不碍事地摆摆手,养脏腑的金贵药摆明是吃不起,直接叫准备后事又太残忍。
不如开副吊命的方子,挨得多久就看小姑娘的命数了。
姑娘家养伤不方便,贺凛被挪到刘家照看。
镯坠子弹拨,先三后四。
十二跳进屋里,蹿上床沿,贴在贺凛肩头。
喵呜——
“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顺毛才两把,刘一端药来。
只盼刘一爱猫,眼下伤重,无法陪十二觅食。
十二扭头瞧,一眼多是不够,索性跳下地,凑在刘一脚边,尾巴弯来摆去。
喵——喵——
贺凛皱眉,十二在示好。
爹有段时间外出月余,回来十二也是这般态度。
只跟久违的熟人示好,十二认识刘姐姐?
刘一摸了摸十二毛茸茸的脑袋,笑意盈盈,小家伙记性倒好。
药送到床边喂给贺凛。
药碗边子露出眼,在刘一和十二之间来回溜达。
刘姐姐也认识十二。
十二幼来她家,和刘姐姐哪里的渊源?
不过如此,十二肯定能吃得饱饱的。
她打眼瞧得仔细,十二屁颠屁颠,扯在刘一脚边走进走出。
乐颠颠的样儿,同从前跟她上山砍柴,如出一辙。
自爹娘失踪,贺凛多久没有这种踏实心安,又温暖的感觉了。
伤好回良家之前,这日子还得有两天。
养了有两个月,辅以刘家秘药,贺凛伤势大好。
刘一照顾得细致周到,养伤养得跟村里良婶子坐月子似的,叫贺凛生出废人之感。
上回如此,还是爹娘把她从山上捞回来。
不记得受了什么惊,高烧三日不退。
娘每每想起,都要抱紧她,直说当时她气息弱得快没了,后怕不已。
自痊愈,再习爹教的字,尤其喜欢写怿字。
写下一遍,仿佛真的会快乐。
百日喜圆坠子背面的白板,索性刻上九叠篆怿字纹,正合正面原本的怿字。
晚饭后,院子荡秋千,爹在后头推,娘在前面挡,天上毛月亮,地上花鹤翎。
当时她以为,年年岁岁有今朝。
刘姐姐家院子也有架好的秋千,同她家里爹扎的那个,像又不像。
伤好走动,刘姐姐扶她荡秋千,提及一个喜欢秋千的朋友。
秋千为那个朋友而扎,一直在等人来。
刘一望着贺凛的后脑勺,眼神幽沉。
十二卧伏膝腿,贺凛一手圈着猫,扽住秋千绳的手拉过刘一,并肩同坐。
如此,她先替那位朋友试试座儿。
贺凛握住刘一的手,人一定会来。
无论是刘一的朋友,还是她的爹娘义兄。
十二爪子搭在两只交握的手背,两个人相视而笑,心头莫名松快。
贺凛肩窝贯穿伤好得慢些,更衣不便,仍旧需要帮手。
刘一腼腆非常,回回都跟头一次动手似的。
一间里屋单张铺,同寝更是樱桃红绽满面羞,束手束脚睡得笔直。
贺凛倒是睡得出奇安稳,十二卧床下,刘一在侧,仿佛夏天夜里头,院子里两条长凳铺草席,爹在左,娘卧右,她躺中,十二眠小窝,蝉鸣渐弱,星闪月静,何其心安。
再瞧贤惠爱红脸的漂亮姑娘,何止小张哥心仪。
刘一这苦恼尝一口,甜口的,爱吃,镯子这回摇来了人,可身形差别太大,贺凛机敏,若替代他同寝,必定察觉。
那还是他自己来。
头次血衣已换,镯子何必再摇,他笑自己惺惺作态。
特地为贺凛栽培,专事保护的女暗卫,从一头雾水到恍然大悟也就听召来回两三趟。
有了名正言顺的由头,张立命时不时就往刘家跑,越跑越欢实。
刘舞却是奇怪,明知刘一要照顾人,近来串门愈发频繁。
刘一同刘舞去给古大娘送鞋样儿,十二对折卡在刘一肩头,跟着出去溜达。
张立命留在刘家煮好药端给贺凛,终于又问及镯子的事。
今日他去邻县取药,才出药铺就碰上开方子的大夫出诊回来,见张立命还在买药,有些奇怪,“你那妹妹伤情居然大好?”
上次匆忙去匆忙回,张立命并没有提及贺凛是捡回来的。
大夫这话实在不中听,明明说了不碍事,不好才不对吧。“上回没给您说,她是我半道上救回来的。”
大夫一听是生人,没了顾忌,便把上回诊断的实情相告,免得哪天小姑娘人突然没了,这个楞头小子要自责。
张立命琢磨这事儿回到刘家,哪有回光返照返这么久的?
端着药再看那副好气色,更加疑心贺凛装作重伤,连大夫都给骗了。可她这样图什么?
贺凛讲明草庙村吃错了东西,许多事记不得,镯子素来随身,未有突兀之感,当属她所有。
“小张哥可曾想过,我就是戎乙?”
戎乙是张立命居柳镇老家时的同窗。
张立命盯着她瞅了半晌,断然不识,小乙便身处险境,也绝不会叫自己如此狼狈。
别人的东西霸占久了,自然不觉有什么突兀。
回家找了纸笔,贺凛茫然握笔,照张立命所说写下怿字。
张立命又叫贺凛摊开双手。
小乙手脚麻利,劈柴握斧尤其顺手。
书斋管午饭,后厨婶子手受伤那几天,小乙帮过忙劈柴挑水做饭。
小乙下学回家练武到亥时,天不亮起床继续。
张立命不明白,小乙这么拼命是为什么。
来时不会武,但是能握把柴刀追镇上最凶的狗二里地。
走时,剪子,菜刀,筷子,绣花针……所见即兵器。
私塾武教头戎师傅是小乙的大哥,同刀铺的铁师傅聊起小乙。
两人笑呵呵,放眼江湖,七岁上下跨度,单挑能胜小乙的,一双手能数完。
既是习武之才,怎么这几年才开始习武。
张立命问过一次,小乙叹了一口气。
小乙话少,但是从来不唉声叹气,每天见她都跟春风底下见太阳一样叫人心里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