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村里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她们围着小炭炉包饺子,林小满把硬币藏在馅里:"吃到的人明年走大运。"苏念晴盯着她沾满面粉的睫毛,忽然希望那枚硬币永远不要被咬到。
守岁时林小满喝多了地瓜酒,整个人暖烘烘地靠在苏念晴肩头。电视里播着《春节联欢晚会》,当李谷一唱起《乡恋》时,少女突然哼着跑调的旋律转了个圈,发梢扫过苏念晴的嘴唇。
初五迎财神,她们带着样品去县里。公交车上挤满走亲戚的人,林小满护着背包里的贝壳风铃,整个人贴在苏念晴怀里。急刹车时她下意识环住对方的腰,两人同时红了耳根。
华侨商人验货时直夸杯垫精美——那是秀荷按苏念晴的设计绣的"海浪追月"图。签完合同收完定金,林小满拽着苏念晴钻进百货大楼,在的确良布料柜台前徘徊良久。
"要做新衣裳?"苏念晴问。林小满却指向模特身上的藏青色西装:"你开学穿这个。"价格牌上的数字让她们倒吸冷气,最终只扯了块相近的布料。
返程的渡轮上,林小满对着夕阳清点钞票。苏念晴突然发现她手腕上戴着那串海玻璃手链——自己用渔线偷偷编的生日礼物。浪花拍打船身,少女的侧脸镀着金边,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够租个小铺面了。"林小满突然说,手指绞着背包带,"就...就按你画的图样。"
开学前一周,赵有才带着公社的人来查暂住证。林小满把苏念晴推上阁楼,自己举着鱼叉挡在楼梯口。争执中赵有才扯落她的衣领,露出锁骨上淡红的胎记:"装什么烈女!当年你爹..."
苏念晴冲下来时碰翻了煤油灯。火苗窜上晾晒的渔网,浓烟中她拽着林小满往外跑,却被赵有才拦住去路。混乱中有人泼来一桶水,浇湿了桌上的录取通知书。
火灭了,通知书也糊了。林小满蹲在院子里拼凑纸片,眼泪砸在烫金的校徽上。苏念晴却盯着她被扯破的衣领,那里露出的疤痕比记忆中新得多。
"我去不了啦。"深夜,林小满把修补好的通知书塞回苏念晴枕下,"布料给你做件列宁装..."她转身时苏念晴瞥见她后腰上还有道蜈蚣似的旧伤,在煤油灯下泛着狰狞的光。
出发前夜,她们去红礁湾拾最后的海货。月光下的潮水退得极远,露出平时难见的深海贝类。林小满赤脚走在前面,脚印很快被浪花抹平。
"我爹打的。"她突然指着腰间的疤,"那年我想跟船去远海,他怕我跑了没人养老。"苏念晴想起外婆说过,小满阿姊年轻时差点被卖给船老大。
归途上林小满一直沉默。直到看见村口的榕树,她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路上吃。"油纸里包着六个烤得金黄的海蛎煎,正是苏念晴第一次赶海时说喜欢的那家摊子的味道。
天蒙蒙亮时,苏念晴拎着行李走向村口的早班车。晨雾中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站牌下,林小满脚边放着捆好的铺盖卷,发梢还沾着夜露。
"想得美。"少女夺过她的行李,耳尖红得像初升的朝阳,"那些订单...总不能让你独吞利润。"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早班车摇摇晃晃驶来。林小满的手悄悄钻进苏念晴掌心,十指相扣的瞬间,海风送来远处渔船的汽笛声。
水产学院的迎新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苏念晴拎着行李站在校门口,看着林小满像尾初入淡水区的海鱼,警惕地打量着来往的学生。少女的蓝布衫在清一色的确良衬衫中格外扎眼,几个女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
"宿舍在那边。"苏念晴指向红砖楼,却被林小满拽住衣角。少女的掌心汗津津的:"先去看铺面。"
校外商铺街飘着油炸果子的香气。她们租的店面只有八平米,墙皮剥落得像退潮后的礁石。林小满却兴奋地丈量尺寸,手指划过斑驳的墙面:"这儿摆货架,那儿支柜台..."
"同学需要帮忙吗?"清朗的男声从门口传来。穿白衬衫的男生推了推眼镜,"我是学生会生活部的陈志明。"
林小满突然挡在苏念晴前面,沾着海腥味的发梢扫过对方下巴:"我们自己能行。"男生尴尬地后退两步,眼镜片后的目光在她们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
黄昏时分,她们用报纸糊墙。林小满踩在凳子上贴窗花,夕阳透过红纸在她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苏念晴仰头望着,突然想起现代商场的霓虹灯——没有哪一种人造光源比得上此刻的自然。
"笑啥?"林小满跳下来时带起一阵风,手指沾着浆糊点在她鼻尖,"城里人就是爱傻笑。"
开学第三天,苏念晴在《水产养殖》课上被点名回答问题。当她脱口说出"深水网箱养殖技术"时,白发教授猛地合上教案:"这位同学,请课后到我办公室来。"
教职工楼的木地板吱呀作响。教授递来搪瓷缸,茶香氤氲中突然问:"你父亲是搞远洋捕捞的?"窗外蝉鸣刺耳,苏念晴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想起现代外公书架上那些专业期刊。
与此同时,林小满正在码头与渔贩讨价还价。她利索地翻检鱼鳃,砍价声引来围观。穿喇叭裤的年轻人吹口哨:"小村姑还挺泼辣!"林小满抄起鱼刀劈在案板上,刀刃嗡嗡震颤:"再叫一声试试?"
傍晚苏念晴回到店铺,发现门口堆着五筐新鲜海货。林小满蹲在台阶上刮鱼鳞,围裙上血迹斑斑:"那帮孙子...最后按批发价给我的。"她扬起脸笑时,颊边沾着片银亮的鱼鳞。
她们头碰头记账到深夜。林小满突然抽走苏念晴的钢笔:"你今天就睡这儿吧。"煤油灯下,少女铺床的动作带着刻意的粗鲁,"宿舍...宿舍哪有自家舒服。"
第一场秋雨来临时,华侨商人突然造访。他身后跟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两人对着贝壳风铃叽里咕噜说外语。林小满紧张地攥住苏念晴的手腕,指甲陷进皮肉。
"他说要订一千个。"苏念晴耳语道,"用外汇券结算。"林小满的瞳孔骤然放大——去年村里王会计炫耀过,外汇券能买友谊商店的紧俏货。
签完合同那晚,她们破例买了瓶葡萄酒。林小满喝得两颊飞红,突然从枕套里掏出个布包:"给你的。"展开是件藏青列宁装,内衬绣着小小的浪花纹。
"早就做好了..."少女低头玩着纽扣,"就是...就是针脚太丑..."苏念晴抚过那些歪扭的线脚,突然把脸埋进布料里。海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煤油灯摇曳不定。
国庆前夕,学校举办文艺汇演。苏念晴被拉去合唱《在希望的田野上》,下台时看见林小满站在最后排。少女双手抱胸,目光灼灼如初见时那般。散场后人群拥挤,有人撞到林小满的肩膀。苏念晴突然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穿过嘈杂的礼堂。
"苏同学!"陈志明从后面追来,"下周的学术讲座..."他的视线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声音戛然而止。林小满挑衅似的把苏念晴拽得更近,直到对方讪讪离去。
回店铺的路上,林小满反常地沉默。经过照相馆时,她突然停下:"我们...拍张合照吧。"布景是虚假的湖光山色,她们肩膀相抵,像两株倔强的植物。闪光灯亮起的刹那,苏念晴感觉小拇指被轻轻勾住。
照片要三天后才能取。第二天清晨,苏念晴发现林小满不见了。柜台上压着张字条:"回村收海货,三天后回。"歪扭的字迹旁画了个贝壳,墨迹被水渍晕开些许。
教授恰在这天找上门来。老先生坐在杂货铺里,捧着林小满泡的茉莉花茶:"你上次说的深水养殖...省里要组建攻关小组。"他从公文包取出申请表,钢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林小满归来那晚风雨大作。她浑身湿透地撞开门,怀里却紧紧护着布袋:"极品紫菜!老刘家偷偷留的..."话音未落就打了个喷嚏。苏念晴急忙生火煮姜汤,转身时撞进个潮湿的怀抱。
"给你。"林小满从贴身口袋摸出照片,塑封上还带着体温,"我...我多洗了一张。"照片里她们笑得拘谨,但相触的小拇指清晰可见。
深夜,苏念晴在雷声中惊醒。林小满蜷缩在她身边,额头滚烫。喂药时少女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别去那个攻关组..."滚烫的呼吸喷在颈侧,"他们...他们看你的眼神不对..."
雨停时已是黎明。苏念晴望着怀中熟睡的少女,睫毛在晨光中像停歇的蝶。远处码头传来汽笛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冬至那天,外贸局的公函送到了杂货铺。苏念晴展开盖着红头章的公文纸,林小满正踮脚往门楣上挂艾草,细碎的草屑落在纸面上,盖住了"个体经营户不得直接承接外贸订单"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