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的场先生比较像猫。”
“…可爱?”名取迟疑的说,想了想,“或者说是不祥的黑猫吧,人们看见都会害怕。”
依代之乡后,夏目贵志对的场静司有了新的认识,不可避免地和名取周一谈论到他。
夏目摇摇头,“并不是外表,而是内心。猫看上去是很独立的动物,不用费多少心思也能好好照顾自己,但其实它又需要人的抚摸。——猫咪老师不算,看原型,它本性更像狗吧。”
小时候夏目上学路上,有只橘色的猫经常在路口等待他,陪着夏目走到了河流的桥头边停住坐下停住了,每天都是这样,好像它有个固定的活动范围,或许算是猫的领地。。
而当夏目心里有干脆抱着它回去求父亲一起养吧,好可怜的想法,那只猫又从他的臂弯里跳了下来,在不远处歪着头看他,走开了。
那你到底是需要我,还是不需要我呢?
“父亲说,不要对自己无法负责的动物建立联系。于是我也忍耐住不再搭理它。后来却发现家门口总是有几条死掉的河鱼,有一天,看见原来是它。它跑出了自己的领地,叼着鱼来到我家了。”
回忆起那只猫,夏目的脸上有一种介乎遗憾和释然,在两者间寻找到了一个朦胧安全的界限那样的神情。“是非常惹人怜爱的动物。”
但如果你真的想对他付出所有的爱,似乎它又敏感得不能承受了,默默跑掉。
总的来说,是非常麻烦的动物,完全忽视又会让他寂寞,给出全部的爱又会让他厌烦。
很久之后,的场静司和夏目贵志的关系已经前进到两人可以闲聊的程度。“在你心里,我是需要被人怜爱的吗?”的场静司忽然说。
夏目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先脱口而出否定的话。才从回忆里找出自己是否在的场静司面前说过这样的事情,继而有点气闷脸红了。
这人是怎么知道自己说过的话?
“不…”学会无视和忽略的场静司行为的原因,只要回答他就好。这也是夏目贵志摸索到的一个交往方式。
“你是我忍不住怜爱的人。”他说,“像那只猫一样,明明它不需要我,但我却想给它更多更好的生活,它或许更向往自由的日子。”
这大概也是人的卑劣性,总以自己的尺度衡量他人,他明白的场静司的孤高,他并不需要自己,但夏目就是忍不住的希望的场静司不要露出那样寂寞的表情,想帮助他。
的场静司继续微笑,那张脸很少露出其他夸张的表情,人的喜怒哀乐在他身上显现得并不激烈,如果不是熟悉的人很难分辨他现在的心情。
“这样啊。”他说,“不错的想法。”
他低头喝茶,手指挽过垂遮的左额发,将之压在耳后。于是那张黑色墨迹的遮住左眼的符纸露出更多了,上面的图案有奇特的韵律,似乎是某种术法。
的场静司的这张符纸并不是一个长条,类似绷带需要包裹头部固定,不知道怎么可以粘住。
...胶水?
夏目不自觉盯着。的场静司看着他出神的样子,问,“这个是一个术法,想要摸摸看吗?”
“...可以吗?”虽然失礼,但真的分外好奇这个。
“可以。”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夏目的手迟疑的前伸,出于在这种氛围下不安的尴尬感,他的手指先是虚触到的场静司柔滑冰凉的发丝,又一滞,才落实到那张符纸上。
他下意识按压了一下,隔着一层薄纸,果然底下有眼球颤动的感觉。原来真的是眼睛不是其他什么,夏目贵志一瞬间闪过这个想法。
这就真的是失礼了。夏目弯曲指节想要收回手,但的场静司忽然握住他的手腕令其悬停住。
“你想看看吗?看看这张符纸下的脸。”的场静司语气诱导说。
夏目抬头和的场静司四目相对,然后愣住。
的场轻笑一声,他比夏目要宽大一点的手从细瘦到伶仃的手腕上盘移,很快捏住了夏目的手指,带着他从自己额骨和鼻骨那个交叉的空隙揭开符纸的边缘。
他动作放慢,又强硬得夏目挣脱不开,然后说,“这个术是为了防备那只觊觎我眼睛的妖怪。”
“那我不要看了。”夏目往后撤手,却气闷的发现自己的力气对比的场静司简直是蚍蜉撼树。
的场静司这时候轻佻的说,“没关系。”
的场静司似乎也没想完全揭开这张符纸,只是带着夏目的手指轻巧从间隙中摸了进去,像是不掀开衣服就从衣领间伸手去触摸身体一样。
夏目的指腹已经触及符纸之下的眼睛,细微柔密的颤动扫过他被迫集中注意力的指尖,他忽然脸红的想到这是的场静司的眼睫,的场静司的左眼是闭着的。
而掠过眼睫,往下要到颧骨处,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硬实绷紧的地方,摸上去像橡胶的触觉。
这是人受伤后增生的疤痕。
夏目一瞬间抽回手。他惊讶之下做出的反应连的场静司也没能控制住,的场静司露出的右眼也眨了下,“哎呀,被吓到了吗?”
“这是...”夏目犹豫的说,他皱起眉头。
“不太好看的地方。”的场静司微笑着说,“所以如果你想看恐怕不行了,只能让你摸一摸。”
“不是这个问题!”夏目手放在膝盖上握紧,“为什么的场先生会......”
“和妖怪有关。”的场静司说,“不是告诉你有只一直想夺走我眼睛的妖怪吗?”
看着夏目贵志的反应,的场静司觉得自己似乎逗得太过了,在某个角落,他冷淡看着自己继续说出不应该说出来的话。
“这是的场家的秘密,我大概不能告诉你太多,只能说——”
“我并不是害怕失去这只眼睛,我只是很讨厌自己被妖怪觊觎,仿佛它恶心的眼神在未来的每个瞬间都在暗处直勾勾盯着我。如果它一开始就说好要去取走,大概我会比较痛快。”
“这是场游戏。”的场语气平缓的说,“妖怪就是这样,愚蠢,狂妄,充满恶意而真的怀有力量。它享受人类揣揣不安的时候,终日担忧失去自己的眼睛而不得解脱,我干嘛要让它开心。”
你说的太多了,也越界了。的场静司告诉自己,他略微放低视线,目光落在光滑反光的地板上,模糊的反射出自己坐着的身形。
“可这样,的场先生这只眼睛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呢?”夏目问。
“......”
的场静司听到了一个让他也愣住的回答。
过了一回儿,他才笑起来。
“你说也是,如果一辈子都这样,和失去这只眼睛也没什么不同。”
的场静司狡猾的说,“那我也不要让他如愿以偿。”
“真的很像小孩子呢。”夏目低头想了想,又说道,“如果是这样。或许我可以帮的场先生找一找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个契约解除。”
真天真。的场静司想,这个契约关乎的场一门的存续,即使每任的的场厌恶至极,却不得不与之共存。当然也不是没有去除的办法,只是那失去的东西远比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他面上却保持轻松,能让夏目贵志安心的姿态说,“好啊,或许你真的能找到办法。”
“到时候,还要辛苦你了。”
不是没有想把他染黑的想法,比起名取周一守护夏目,不让他看见这个世界的黑暗的那股责任感,的场静司心思更恶劣,总想看到是否夏目如果看到他看见的风景是否能保持自身的纯善而不被污秽。
但这样的话,恐怕夏目有折断的可能吧。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住。
不可结缘,徒增伤感。
的场静司忽然很想留下什么东西聊作纪念,按照自己和夏目的人生轨迹,即使现在交情不错,恐怕不远的未来就会分道扬镳了。
“老师,”他沉吟着说,“是否有将一个人的踪迹留在身边的纪念品呢。”
“你也有感物伤怀的时候?”
“当然,人都有无奈的时候。想要看见他,又不能真的见到他。这种心情老师也应该能体会到。”
他的老师百般无聊的说,“孩子吧。当初真的有个孩子我也不会无聊到跟你下棋了。”
“照片,文字,都是死物,虽然现在也总以拿来寄托过往。但人这种生物,是需要向活着的同类确定自己的存在的,这是社会交往的本质。”
“然而每个人都不可能向别人敞开心扉,这是生物竞争意识带来的警惕。既然到了文明开化的今天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选择生孩子,既然思想已经超脱动物,为什么仍然要做些野兽才会做的事情?”
“因为太孤独了。”老师拿着黑棋思考半天,无从下手。
“人有个坎儿。属于年轻人的时候过去了就会迎来下坡路,那是走进黑暗的一条路,越走身边的人就越少,路边的风景就越模糊,好像唯一能感受的就只有自己行走的身体,像走出了人群一样。”
“无论是爱,还是恨,是喜悦还是悲伤,都是一瞬间在这个躯体里发生的小小火花,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谈起。那这无从证实的一瞬间是否真实?自己这个情绪的载体又到底是否真的存在?”
老师喃喃自语。
的场静司心想,果然孤寡老人精神容易出问题。他试探性地问,“...那我常来看您?”
老师又迅速变化脸色,嫌弃的说,“不要以为你多重要。”
他随便下了一棋,没什么兴致的说道,“我现在有点后悔了。如果当时真的有一个两人血脉的孩子,说不定就算失去,我也不会这么无聊,甚至有点忘记了当时那种幸福的感受。”
“也只是新瓶旧酒添,”的场静司说,“老师,这不是跟以前一样吗?”
老师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这世界上现在的事情,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以前的照影。”
的场静司沉默片刻,棋局已经到了末尾,白棋以不可阻挡的姿态围绕住黑棋,仿佛无法撼动的城墙,只需要几步,他就大获全胜。围棋是奢侈的竞技,需要的不是经验,而是巅峰年级的算力,他的老师已经失去了壮年的精力,近几年棋力衰退不少。
将来他也会变成这样吗?的场静司冷漠的想着。
白棋落子,并没有在那闪闪发光,引诱人的必胜处,而是大开城门,放开了胜利的旗帜落在边角了。
老师当然乐呵呵的接过的场静司递上投降的武器,直入白棋腹地。他又不是年轻人,没有一点碍事的薄脸皮,能赢一次的场静司就算是被放水也很开心。
“看样子你有决定了?哪家的小姐这么倒霉?”老师说,“我还以为你要做一个没有私情的圣人,为的场家鞠躬尽瘁呢。”
“不能承认自己也有丑陋之处,便多了一项虚伪的罪名了。”的场静司说。
他棋局上的示弱当然不是白费的。的场静司又将手放在大腿前方,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个恭敬的正式姿势,一改之前的松散怠慢。
他问道,“老师,听闻你家族里有个术法,名叫产女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