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卉凤还记得那年是个冬天,是她自碗口村出事后第一次成功离开那么远,去到城里的火车站,她买了一张前往师傅徐清旧居的火车票,想着这一趟离开,她就不会再回来了。
犹记得她右手攥紧了小小的车票,左手拎着小小的行李箱,里头放着她为数不多的家当,身上穿了许多衣裳却依旧冷得发僵,冷冽的风像一把把尖锐的刀,每吹一次就会在她身上留下无形的刀痕,嘴唇冻得发僵,上下两排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就连藏在鞋子里的脚趾头都用力弯曲着,仿佛这样就能驱走该死的寒意。
她就这样站在月台上等着,胸腔里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她第一次对即将离开这里而感到兴奋,但同时心里却莫名有了惆怅,明明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她却突然犹豫了起来。
然后呢?她要怎么做?目的地那里也不会有人在等她,她又为什么要去呢?去了又能如何?意识到自己即便是离开了这里,也注定要成为飘荡的浮萍,她的心早就跟随师傅一起死在了这里,这个时候出去又有什么用呢?
贾卉凤看着手里捏着的火车票,突然一阵狂风将票给卷走了,茫然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她陷入了恍惚。
寒风依旧凛冽,吹得她四肢发麻,正当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昏过去的时候,有一个人为她披上了温暖的大衣。
她愣住了,转头一看,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看那气质就知道对方非富即贵,也不知道是哪个贵族家的小姐,她当时把自己身上唯一保暖的大衣给了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甚至都不愿意等贾卉凤用她早就被冻得僵硬的唇说一句谢谢。
结果当天贾卉凤没能离开,可能是因为那件大衣,可能是因为身体真的受不住了,求生意志战胜了一身反骨,她还是回到了家里,刚到家就犯了一场大病,还好当时有好心人照顾,总算是挨过了冬天。
初春回暖后,贾卉凤收拾家里的物品,无意中重新翻找到这件大衣,心里觉得拿了人家的东西很过意不去,于是便带着这件大衣重新来到了火车站,她根本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再遇见她,就只是想着每天都要过去,今天等不到就明天继续等,直到等到她,就把这件一看就很贵的大衣还给她。
幸运的是,贾卉凤第二回去火车站,就撞见了她。
当时她只是坐在长凳上,左右两边都空无一人,明明月台人来人往,可是人们宁愿站着,也不往她坐着的那张凳子走去,后来她才知道,这张凳子被她花钱买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看了对方很久,发现她明明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但是视线却没有落在上头的文字里,许久都没有翻动过书页,只是凝望着远方,似乎在发呆,过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皮才终于动了一下,只见她低下头,指尖轻轻地抚摸过书页的某一方,小小地叹了口气,嘴里呢喃着什么。
见她终于回过神来,贾卉凤这才有了动作,她径直走到对方面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你好,请问你还记不记得我呢?”
女人抬起头,面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脑子里在思考,但很显然的,对方并不记得她。
贾卉凤有些手足无措地做了许多无效动作,然后从行李箱里掏出了那件折叠整齐的大衣双手奉上,说:“几个月前我站在那里,是你给了我这件大衣。”
女人陷入回忆的思绪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似乎有这么一件事,她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啊”,然后才说:“嗯,我记得,因为你当时冻得发抖,所以我才替你披了衣服。”
“谢谢你,不然我当时真的就冻死了。”贾卉凤把衣服递给她。
对方接过大衣,将其摊放在大腿上,把摊开的书合上,好好地叠在了大衣之上,她的一举一动从来都是轻拿轻放的,这就应证了贾卉凤的想法,她一定是出身于哪个名门望族,才会有这样优雅的举止。
她这辈子还从来没和这样的人说过话,明明就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周围都是嘈杂的人声,置身于烟火气中,但她给人的感觉却又疏离仿佛来自异世界,让人不愿意靠近。
偏偏她就被吸引了,她想和她再多聊一会儿,所以她鼓起勇气靠近她,说了一句:“我这一趟过来,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那你很幸运。”女人笑了笑,自然地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贾卉凤坐了下来,问起了她的姓名,得知她叫许芳舒,是从玉门过来的,她时常来火车站等人,已经来了差不多一年了。
贾卉凤心里好奇,是什么人要等这么久,然而许芳舒只是笑了笑,说了一句:“一个朋友。”
后面两个人聊起了天,贾卉凤说起了自己因为诅咒不能够离开新徳村的事情,她注意到许芳舒在听说这件事时,脸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就变得有些凝重,但当时她只觉得是自己的故事吓到她了,因为诅咒的事情过于玄乎,所以她从来没和外边的人提起过,怕别人拿她当有病,然而许芳舒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直到天色渐晚,贾卉凤准备回家了,许芳舒才问了一句:“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贾卉凤自然也不推脱,毕竟当初可就是对方的一件大衣救了自己一命,自己理应帮忙。
“有两个人,我想请你帮我设牌位祭拜一下她们。”边说着话的同时,许芳舒从包里掏出了一个褐色的信封,信封有点厚,贾卉凤一看就知道里面装了不少钱,“这是给你的委托费用。”
贾卉凤当时慌极了,急忙摆手说这个忙她能帮,但是钱就免了,许芳舒可能也不擅长和别人僵持,坚持了两回最后还是把信封收了回去。
“你把名字给我吧,我回头就安排。”
许芳舒掏出笔,翻开了手里唯一的书,在空白处写下了第一个名字。
“不是有俩吗?第二个呢?”
贾卉凤还在等着,然而过了许久,许芳舒悬在半空的笔还是没有落下,代替那支笔落下的是一滴泪。
最后她只是擦了擦眼泪,盖上了笔帽,把那一块写着周闻名字的地方撕了下来,交给了贾卉凤。
“没有了,就一个,她叫周闻,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
“从那天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贾卉凤说话的声音逐渐低哑,似乎在想起这段往事时,她的灵魂也回到了过去,变得年轻了许多,等故事一结束,她又跌落现实,成为了一个与回忆中的自己无甚关系的耄耋老人。
暮然回首,她才发现这段记忆在脑海中那么鲜明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许芳舒最后那一滴莫名的泪水,她至今还能够记得泪水滴落在书页时,落点在哪里,沾湿了哪几个字。
或许那本被她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的书,就是她原来想写的第二个名字。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许佑祺从贾卉凤那里离开,回到了旅店,正好周续醒来,她便把这件事说给她听了。
“所以你奶奶当时来碗口村,她可能有同伴?”
“没错,而且她的同伴可能都死了,她当年成功从碗口村救走的,只有我妈妈。”
“那关于诅咒的事,你问了吗?”
“那当然,活生生的当事人,我能放过这个机会?”许佑祺翘起了二郎腿,回忆着和贾卉风的谈话复述了个大概,“但是贾卉凤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因为她和她师傅是游历到此,恰好赶上了天降神罚,无差别被诅咒了,大水淹没了整个碗口村之后,剩下来活着的人都没法离开,一离开诅咒就要发作,她师傅就是村子里第一个研究出换命的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师傅是换了贾卉风的命?”
“更确切一点,是她师傅为了救贾卉凤研究出了一个换命的方法,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贾卉凤的生机,但是后来人却利用这个方法去祸害无辜的人。”
贾卉凤的师傅死都不会想到,自己的本意会被扭曲成如今这般丑恶的模样。
“那贾卉凤呢?她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她修行的资历还不及她师傅的一半,几十年了既研究不出来破解的办法,也没法像个神经病一样大肆宣扬诅咒的事情,只能留在这里种种花草看看飞鸟,假装自己和其他人不是一伙的,盼着老死前能够瞅一眼那些人的下场。”
许佑祺没办法去说贾卉凤的不好,她没办法要求别人去做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帮凶,是助虐的旁观行为,可能已经是别人的能力上限了。
从贾卉凤的自述中能够知道,她并不是没有尝试过,从结界外面来的人喜欢听这样玄乎的故事,但也只当她是长久封闭在这里,已经和外界完全脱节,一个会说故事的疯癫老太婆而已,没有一个人当真,直到自己真的成为了故事里的人。
久而久之,说故事的人就麻木到连故事都懒得说了。
“周续,我听说今天晚上村长会领着那些贵客在水神庙里诵经,我想过去看看。”
这件事也是许佑祺听贾卉凤说的,她也只是听闻每年村长都会热情招待一批人,具体是干嘛的她也不是很清楚,毕竟为了把自己从这些疯魔中摘出去,她是真的彻底做到了不干涉。
“我觉得你进不去。”周续摇头。
贵客的待遇自然有别于普通人,可能还需要通过某些特殊的仪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些东西都是不能让普通人知道的秘密,自然得做好保密措施。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只要我想要,那么我就一定会得到。”
所以许佑祺想要,许佑祺就会得到!
“好,祝你成功,别连累我,鬼祟时别忘了还躺在这里的我。”
“看来半死不活并不影响你发挥,这张嘴跟喝了百草枯一样。”
带着周续美好的祝福,许佑祺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