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小姐刚满九岁,模样还很稚气,脸颊上的婴儿肥都未褪去。此刻,她却表情严肃,一副很老成的样子,陈瑞安不由觉得好笑。
“你能帮我什么?”陈瑞安奇道。
舒小姐道:“我现在刷牙刷得很好了,不需要人看着了。姐姐可以比平日晚些过来,这样早上就能多卖一会儿酱香饼,还能回家收拾一下、歇一歇。”
陈瑞安听了,有些动心,但还是摇摇头,道:“关键是,早上我不过来,你自己起不来床呀。”
一年多过去,舒小姐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起床困难户。
关于此事,舒先生一向颇有微词。在读书人眼里,不说“头悬梁,锥刺股”,至少不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舒小姐的这个坏习惯,几人也曾下力气扳过几次,只是非但不见成效,还把舒小姐折腾得呵欠不断、眼圈乌青。
孙阿瑜看着心疼,便劝舒先生,女孩子不必科考,睡便睡了。而且小孩子本就觉多,是为了长身体;过几年大了,兴许就好了。
舒先生被劝住,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偶尔提一两句。
反倒是舒小姐,听了“女孩子云云”的话,不大高兴。
此后,她觉虽然不曾少睡,功课却愈发努力了。
现在,她的学习进度,比起学堂里正经要考秀才的男孩子,倒还要快些。
总之,起床这件事,对舒小姐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
如今,辰时过半,刘婶就叫舒小姐起床了。但舒小姐磨磨蹭蹭,总要捱到巳时,等陈瑞安来了,才肯洗脸吃饭。
舒小姐有些心虚地道:“我……应该可以起得来。”
刘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起得来个屁。”
陈瑞安想了个办法:“这样吧,我给你布置一个作业。每天我来以前,你先在院子里打两套八段锦。
“如果完成了,奖励……我每月做蛋糕给你吃。不许偷懒,我要问刘婶检查的。”
陈瑞安给舒小姐做过一次蒸蛋糕,舒小姐念念不忘,喜欢得不得了。
只不过,在没有电动打蛋器的年代,要用筷子把一碗蛋清打发成蛋白霜,简直能把人累掉半条命!
陈瑞安当时发誓,绝不再做蛋糕了。
只是,若能晚些来上舒家的班,就能多赚些卖酱香饼的钱。陈瑞安现在十分缺钱,为了钱,累便累些吧。
刘婶赞同道:“这个主意好,正好我同阿瑜也可以跟着一起打。上次你教我打了一次八段锦,我便觉神清气爽,只是总犯懒,养不成每日都打的习惯。”
舒小姐听闻有蛋糕,欢欣鼓舞,立马同意了。
只是要推迟上班时间,光舒小姐还做不了主。
这日下班后,陈瑞安特意没有走,只等舒先生回来。
“……大概就是这样。如果青青还是做不到按时起床,我们就依旧改回巳时开始。毕竟工作时间缩短了些,我的月钱,您看着减一些。
“当然,如果您觉得不妥,我们还照着现在的时间来,您说了算。”
舒先生道:“我没有意见。月钱呢,也不必减了。你来我们家做了一年半,一直做得很好,我也没有给你涨过,全当这次给你涨工钱了。”
陈瑞安知道,舒先生是看她家有困难,有心照顾,十分感激。
翌日,陈家兄妹依然出摊卖酱香饼。
有了昨天的经验,两人动作都熟练了不少。
这一次,陈瑞安做了十二张饼。
惊喜的是,来买酱香饼的客人里,有不少都是昨天的回头客。
这些客人纷纷表示,昨天吃完酱香饼,总感觉意犹未尽,还想再吃,惦记了一整天了。
因此,新客人加上旧客人,今天的生意比昨天还要好。巳时不到,十二张饼就卖空了。
陈瑞平很高兴,道:“照这个趋势,要达成咱们每天卖二十张饼的目标,就指日可待了。”
“就算卖了二十张饼,一天也才赚二百文呢。”陈瑞安还是不太满意。
“才?一天二百文,一个月就有六贯了!”
陈瑞安摇摇头:“跟你我的差事比,一个月六贯是不少。但要跟我们家十四两的债务比,那可太少了!”
不行,还是得想想,怎么样才能卖出去更多的酱香饼!
收了摊,两人各自去上班。
陈瑞安去舒家的路上,还在担心,舒小姐今日不知起床了没有。
到了舒家的门前,她远远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这才放下心来。
陈瑞安问来给她开门的刘婶:“青青起来啦?打八段锦有用吗?”
刘婶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来,神秘兮兮地道:“不是八段锦。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舒小姐住的是东厢房,东厢房的东侧与外墙之间,隔出了一个小小的院子。舒小姐的笑声就从那边传来。
难道是来客人了?
陈瑞安找过去,惊讶地发现:小院子竟站着一只洁白的大鹅!
大鹅见陈瑞安过来,十分适时地朝她“嘎、嘎”鸣了两声。
“这是舒先生从佃户家里买来的。”刘婶在身后笑道,“一大早上就在这里叫了。养在这个地方,青青往后要睡懒觉,可就难了。”
“要打鸣的,怎么不找只公鸡来?”陈瑞安奇道。
刘婶解释:“青青喜欢鹅。而且,论打鸣,鹅可不输公鸡。”
陈瑞安后来才领悟到,鹅是怎么个“不输”法。虽然公鸡声更大更尖锐,但鸡还算识相,只在早晨打鸣;而鹅却能早晨叫、中午叫、晚上叫,一天到晚地鼓捣它那破锣嗓子,叫得人心烦意乱。
此刻,她还对大鹅抱有一种朴素的喜爱。
大鹅的羽毛洁白而丰满,看起来十分好摸;橙黄的脚蹼一拍一拍,憨厚可爱。
舒小姐正搂着大鹅撸它,从它的喙和头一路撸到它长长的脖颈,再撸到胖胖的背。
陈瑞安手痒,也伸出手去摸。
不料,陈瑞安的手刚伸出去,大鹅的两颗黑豆眼忽然闪烁着凶光,它把一双肥美的翅膀往后收,把长脖子伸得与地面垂直,朝陈瑞安俯冲过来!
陈瑞安尚且有些懵,直到大鹅“啪嗒啪嗒”地加速靠近,“嘎嘎”地长大嘴,陈瑞安才看清——它人畜无害的喙里,竟藏着满满一嘴的锯齿!
我靠!
陈瑞安吓得尖叫着在院子里四处乱窜,大鹅却越追越兴奋,一对翅膀拍打如擂鼓,“嘎嘎”声不绝于耳,满院子追杀这个不知分寸妄想撸它的人。
终于,在即将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陈瑞安一个急转弯,灵活地闪进了屋里,门一摔,把大鹅关在了院子里。
大鹅犹隔着窗户鸣叫示威,刘婶和舒小姐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陈瑞安惊魂未定,心还在怦怦跳:“为什么它只追我,不追你们啊?”
“它早上已经追过刘婶了,所以刘婶才把你骗进来,自己待在外面呢!”舒小姐嘻嘻道。
陈瑞安难以置信地望向刘婶:“刘婶!我待你不薄啊!”
“哪能光我一个人被它追!”刘婶幸灾乐祸,笑得停不下来,“从这只鹅出生开始,青青就惦记上了,常去看它。所以,它才不追青青。”
陈瑞安抚着心口叹气:“喜欢什么不好,非得喜欢鹅!”
舒小姐喜欢王羲之的字,舒先生便讲了“王羲之观鹅姿悟笔法”的故事给她听。
从此,舒小姐老惦记着要学王羲之,养只鹅来帮助学书法。
“大鹅哪里不好?”舒小姐扁扁嘴,“看这嘴、这脖子、这羽毛,多漂亮!”
“漂亮漂亮,你最近不是学画画儿么,你给它画张像,挂在房里,天天对着看。”
陈瑞安不过开个玩笑,舒小姐却当了真,越想越觉得可行,果真跑进来要画一张。陈瑞安少不得替她磨墨、找颜料。
舒小姐提起笔,先用淡墨画了一个长长的脖子,然后画了一个肥肥的身子。
陈瑞安赞道:“画得像。”
舒小姐又画上头、喙和脚蹼,点缀出了几根羽毛,最后,用朱砂给喙和脚蹼上了色。
嚯,栩栩如生!
在画画这门技艺上,舒小姐还是初学者,并不十分擅长。然而今日这鹅,却画得十分好。
“你日日心里都想着鹅,所以画鹅画得好。人家是‘胸有成竹’,你这叫‘胸有成鹅’。”陈瑞安外行瞎分析道。
舒小姐自己也对这幅画十分满意,想了想,道:“不是的,是因为鹅的线条简单又有特色,颜色也分明。
“只要画出了鹅的长脖子、扁嘴巴,再用朱砂点上颜色,怎么看都不会差。
“爹教我画兰花,兰花的花和叶子都精巧,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所以不好画。”
是这个道理。后世的儿童画,往往教孩子们画动物、水果,因为这些东西特色鲜明,容易分辨。
如果……把这套道理,挪用在怎么卖酱香饼上,应该怎么做呢?
见陈瑞安一副沉思的表情,舒小姐问她:“姐姐,你在想些什么呢?”
陈瑞安回过神来,道:“青青,你的画儿画得这么好,帮姐姐画一幅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