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从容一路策马,与山脚下前来接应的程少亭和霍萧相见。
“现在情况如何?”殷从容问道。
程少亭和霍萧不敢靠近,因为丽山脚下全是范策派去的重兵,稍有不慎就会被当成刺客射杀了。
殷从容沉思片刻,几人在山脚下的酒肆歇脚。她戴着兜帽,远远望了一眼山脚下,范策带来的亲兵将整座山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进入。
“那两位娘娘和王爷是如何出来的?”
“两位娘娘受了惊吓,广陵王和广宁王奉命送娘娘回宫,还有德妃行刺不成反被亲卫击杀。”程少亭答。
殷从容这两日来回奔波,现下疲惫不堪,但是脑子却绷着一根神经一刻也不敢停。
“霍将军,能麻烦您重新跟我讲一讲宋将军谋逆的景象吗?”
霍萧不懂眼下殷从容为什么会问起这事儿,但他还是仔细回忆,哪怕那晚上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如同昨日,不过既然殷从容发问,他便又重新将当日的景象描述给殷从容听。
“璋和二十一年十月四日凌晨,城门失守,一大批宋家军冲进城,城内暴乱,四处起火。”
“凌晨几点?”殷从容找到酒肆老板要了纸笔,她打断霍萧的话,开始在纸上记录整个经过。
霍萧想了片刻,猛然抬头,笃定道:“四更天。”
殷从容眉心一皱,“继续讲。”
“对方来势汹汹,城内还有百姓逃窜,更有甚者放火暴乱,虽然这里是西京皇城,但是彼时刚结束与北凉的混战,兵力减弱,更让我们惊讶的是谁也没想到宋将军会反,内外交困,等我们反应过来,京城已经是一片狼藉了。”
“那皇宫呢?陛下他们都没事吗?”
霍萧摇头,“我当时醒来就在咸阳了,后面听说是范策领兵带人守了皇宫一个月才制服叛军。”
殷从容再次回忆起他们在永城画的时间轴,“城中百姓为何暴乱?”
“大概是惊慌失措?”程少亭接话。
殷从容看着宣纸上写的乱七八糟的时间和人物,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她沉思了片刻,又问:“可知道是谁将你送出去的?”
“不知。”霍萧的回答的干脆利落,关于是谁将他送出西京城他是真的不知情。
“宋将军行刑那日你是亲眼所见他被斩首吗?”
这次他没有任何迟疑地点头:“宋将军被斩首那日我偷偷潜入法场,亲眼所见他被斩首,当日,连同宋家满门抄斩。”
殷从容打量了一下坐的板正的霍萧,手中搁在毛笔上敲了敲,“能跟我形容一下宋将军死前的模样吗?”
霍萧被她这个问题彻底问懵了,“你问这些,到底是想知道什么?”
殷从容从面前的纸张上抬起头,她指着宣纸上被圈出来的四个字,诡异地对霍萧笑了笑。
霍萧感到一阵冷风掀过,令他脊背发凉。
“瞒天过海?”
殷从容圈起来的字。
德妃一事让她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假如从一开始,反的人就不是宋庚纪,而是另一个伪装成宋庚纪的人呢?
回京的路上,又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殷从容深深地看了一眼丽山,这里终年苍翠,雨雾缭绕,最是隐世修行的好去处。
“不见陛下了,回京。”
“啊?”程少亭疑惑
她起身,一撩衣摆翻身上马向京城赶去,程少亭和范策险些被她甩在身后。
殷从容擦着日落宵禁的时间回京,她此时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父亲还在府中禁足。
殷从容避开守卫,从殷府后院的狗洞钻进府,结果被自己的父亲逮个正着,殷浙正举着火把,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玉轻,你这不是乱来吗?”
殷浙把自己的女儿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确定她没有任何损伤才终于放下心。然而担心过后便是气愤,他又忍不住教训她。
“阿爹,你别生气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殷从容笑嘻嘻地去拽殷浙的袖子,蹭到他面前撒娇。
“你还记得有个爹!”殷浙一拍桌子,浓眉倒竖。
殷从容收敛笑,安静地站在原地听训,她瘪着嘴低头不发一言,仿佛真的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殷浙一看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就知道她是没听进去自己教训的一个字,他突然沉默,殷从容没忍住抬头偷看他,结果就和自己的爹对视上。
“爹——我真的知道错了,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殷从容探头探脑地指着饭桌上的一堆菜道:“还有,您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在和陛下演戏,哪有人禁足还吃好喝好的,还有我谋杀平津王的罪名有多大您比我还清楚,不把您送到刑部或者大理寺,只是让您在家中禁足,这事儿说出来谁信。”
殷浙被自家女儿揭穿也不恼,他点了点她的脑袋,从而长叹一口气:“你啊——真是女大不中留。”
“说吧,你不和那个三皇子去查案,跑回来是有事要问为父对吧?”
殷从容严肃地开口:“爹,您知道关于那场谋逆案的事情对吧?”
殷浙夹了一片鱼肉放进殷从容的碗中,他缄默了片刻,一杯酒见底,这才看向自己一脸急切的女儿。
“六年前,死的人不是宋庚纪。”
殷从容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听到殷浙道:“但是宋庚纪也已经死了。”
殷从容又把心提起来。
“行刑那日,我在侧方,看的真真切切。虽然那人的模样和身高都和宋将军一样,但是总有不一样的地方。为宋将军收尸的时候我悄悄去瞧过一眼,宋将军习武常年镇守边疆,体型应当健硕有力,可是死的人不仅瘦骨嶙峋,身上连伤都没有。但后来下葬的时候,又换回了原本的宋将军。”
殷从容看着殷浙,问了一个她早已有答案的问题:“霍萧,是您救的吗?”
殷浙咀嚼鱼肉的动作停下,他咽下口中的食物,伸出干燥的手掌摸了摸殷从容的头,“从容,想做什么就去做,阿爹会支持你的。”
殷从容深吸一口气,扑进殷浙怀中,“爹,我会还大家一个真相的。”
浙抱着女儿,拍了拍她的背,“去吧。”
殷从容松开殷浙,从进来的地方钻出去,正巧看见徐问青站在府外那棵树旁歪头等着她。
“你不是去大理寺了吗?”
徐问青伸出手指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沉静如水的眼睛泛着粼粼水光。
“哎哟。”殷从容捂着额头,“你弹我做什么?”
“因为你笨。”徐问青指着天边的月亮,“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大理寺的事情已经解决完了。”
“贤妃娘娘呢,放了吗?”殷从容仰头问道。
“嗯,已经回宫了。”
徐问青懒懒散散地靠在树边,看着殷从容的眼神让她觉得过于幽深,仿佛一个无底洞,将人吸进去。
可是在那浓郁的黑暗中,她几乎像拥有读心术一般与他心意相通。
“你知道我大半夜出来想去哪里吗?”
徐问青轻笑一声,抬步向前走,“宋府。”
殷从容弯眸,跟上他的步子。她现在感觉自己离真相已经很近了,但是她需要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而荒废的宋府她们回京至今都未曾去过。
正如同她所说,她要确定在宋将军闭关养伤的那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将军府多年荒废,自宋庚纪谋反以来陛下就下令任何人不得再进入宋府,这里不仅成了废宅,还成了“鬼”府。
总之是没有人敢靠近这座府邸的,因为这里曾经被鲜血浸染,死了太多人。
宋府高挂的牌匾早被摘了,此时门楣蒙尘,门前野草丛生,阶前砖石都隐隐有了裂痕。
殷从容绕过野草,瞥了一眼徐问青的神色,眼见那人神色无虞,只是抿着唇,抬步直直地向前走,遂一把推开门。
褪色的朱门“吱呀——”一声,就像什么尘封百年的古宅被人惊扰重见天日。
殷从容没忍住被巨大的灰尘呛的咳嗽了两声,她抬手在空中挥了挥,跟着徐问青走进宋府。
映入眼帘的宅院杂草疯长,无人清理长势几乎已经到了殷从容的小腿,门前的石柱隐隐还能窥见血手印,只是已经很淡很淡,不仔细看是无法辨别出来的。
宋府满门抄斩后,这里曾经被水冲洗过。可不论如何冲洗,在记得的人心里,那些死去的生命和撒下的热血是无论如何也洗刷不去的,只会随着时间年深月久的累积,然后愈发深刻,印在心底。
徐问青自进来后就极其沉默,殷从容握着他的手,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给他。
徐问青喉结滚动,僵硬地扭头看着殷从容。
“其实这里,我一直不敢来,我担心会看到和外祖父有关的东西,和母妃有关的东西。”
他几度哽咽,殷从容只是用拇指摩挲着他的虎口,“没关系的,我在。”
徐问青深吸一口气,能闻到空气中混杂着浅淡的血腥味儿,又或许根本没有,只是他总能想到宋家死去的人们。
“走吧,我们进去看看。”殷从容捏了捏他的掌心,见人平静下来,对他微微一笑。
徐问青低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