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韩明与陆离在济南见面之后,众人在济南城倒是相安无事了许久,韩明和崔复山在陆离的安排下,私下里见了一面,二人长期以来一直是敌对状态,况且崔复山一直在拿韩明妾室和女儿的命相威胁,陆离原本担心二人见面会有什么冲突和矛盾,特意让张勋诚挑了两个亲兵在门口候着,但好在崔复山是个有分寸的人,特意早到了一会儿不说,韩明一进门他就将恭敬和客气摆的十足,又是斟茶又是赔罪,让韩明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于是两人便坐下攀谈起来,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陆离早在之前就与他们二人见过面,他想做什么两个人也都心知肚明,所以一场会面下来,陆离基本上没怎么说话,都是崔复山和韩明在聊,崔复山早年间是阎正元的副官,后来因为负伤才转了文职,调去了南京,都是军队出身两人颇有共同话题,谈及五三惨案,两人都不禁有些动容。
崔复山眼眶微红,叹息道:“我当时还未调任济南,那会儿南京那边联合华北军队北上,想要抢夺东北势力,却不想让济南遭了难。”
韩明一掌拍在桌子上,带着怒气道:“当年司令也不是没想过带着部队去济南,可都被拦下了,那位的一句不抵抗,数万人丧命,到现在山东都没有从那场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为棋局,你我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执棋人走的每一步都以其自身利益计得失,至于我们要走向哪里,磕碰得多惨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是他们要考虑的,而芸芸众生,不过是棋盘上的一粒尘埃,挥一挥也就散去了,飘散如烟尘,史书之上半个字都留不下。”
崔复山一袭话说得屋内几人都不禁有些心凉,他说的是实话,可实话都难听。
如何让人不绝望呢?
就连韩明在此时都沉默了下来,崔复山说得对,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字一字都是血泪。
几人沉默许久,陆离也没急着开口打破僵局,他一个人坐在一旁,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看上去不喜不怒,可他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压抑着要颤抖的身子。
陆离的脑海中闪过好多人,他父母、陆双、言温玉......他们是棋子,还是尘埃呢?
众人的情绪都不高,韩明和崔复山简单聊了几句,陆离也没听进去什么,反正之后他俩在济南城有的是时间坐下详谈,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将话说尽了,尤其是在这种彼此刚刚讲和的时候。
陆离一早就让张勋诚将程月茹母女带了过来,时隔多年韩明见到程月茹还有自己素未谋面的女儿,不禁红了眼眶,伸手就想去抱抱女儿。
但小姑娘从未见过他,一时间有些害怕,直往母亲身后躲。
见女儿有些怕他,韩明只好作罢,反正来日方长,从今往后他绝不会再让女儿受半分委屈。
韩明跟陆离道过谢后,带着程月茹母女从后门离开了,崔复山见时候不早,也起身告辞了,陆离送走二人后,脸色有些恹恹的,张勋诚以为他是连日奔波,又劳心劳力累到了,于是劝陆离赶紧去休息。
陆离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就往会客室门外走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张勋诚,“这两日附近可有眼线?”
张勋诚摇了摇头,“陆老板放心,徐骋日日都去查看,周围很干净,况且咱们此次出来打的是巡演的名号,南京那边应该不会费那么大劲来跟着咱们的。”
陆离点点头,“你说的对。”
他又嘱咐了张勋诚几句,就上楼休息了。
陆离回道卧室,有些疲惫地靠坐在沙发上,他摩挲着腕上的那只紫玉镯子,想起那时楚子潇问他为何不戴,他只是回答说怕摔了,后来他便一直贴身带着,一刻都不曾摘下。
微凉的玉握在手中,那点凉意沁透掌心,只让陆离整颗心都微微有些疼。
都道相思刻骨,陆离辗转半生,大半人生都在思念中度过,幼年时思念父母,长大后思念的人里有亲人,有故友,原以为这些痛意早就麻木了,可到如今,念起楚子潇,他依旧觉得思念是一件很磨人的事,仿佛不论做什么都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都觉得,如果他也在就好了。
今日崔复山的那番话,让他有些失态。不论为棋子或是尘埃,都身不由己,很多事他们不想做,可是不得不做,饶是这样,却依旧不得善终。陆离是无所谓的,他自小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妹妹,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人生,他自觉死不足惜,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都能接受,之前的那些年,他早将生死视为无物,可想到楚子潇,若有朝一日,他也沦落到那般生死不由己的境地......只是想一想,陆离就觉得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他不接受,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
陆离曾对楚子潇许诺过,他不会让他离开的。
陆离抚着那枚镯子,喃喃道:“就算是要我将天地翻覆,也不让你走。”
他年幼时,留不住父母,长大了,护不住妹妹,可是楚子潇,就算他拼上性命,也想要护他一时周全。
陆离一个人枯坐了半宿,直到撑不住了,才匆匆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他一直在做梦,梦里他见到了很多人,活着的、死去的,那些人看着他,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刚想要看清他们,那些人却离他越来越远,他慌了神,哭喊着求他们不要走,但那些人还是走了。
半梦半醒间,陆离只觉得被人抱住了,被人紧紧拥住的感觉让他觉得很安心,只挣扎了片刻,他就安静下来,随后沉沉地睡去了。
楚子潇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而来,刚到床边,借着微弱的月光,就看到陆离睡得极不踏实的模样,皱着眉,嘴里是不是得念叨着什么,即便是听不清,楚子潇也知道陆离梦中定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他站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等身上的寒气散的差不多了,才脱去了外衣,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伸手将陆离抱入怀中。
分开月余,终于把日思夜想的人抱在怀里,楚子潇竭力稳住心神,他怕太激动控制不住自己会将陆离吵醒。
似乎是感受到了楚子潇的气息,陆离乖乖地将头靠在楚子潇怀里,整个人都贴在楚子潇身上。
楚子潇一抱就觉得怀里的人瘦了不少,想到刚才自己进来时陆离那噩梦缠身的样子,只觉得心疼不已。
“我好想你,阿离。”楚子潇凑在陆离耳边轻声低语。
楚子潇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还在熟睡着,依旧是紧皱着眉头,看着陆离染上红晕的脸蛋,楚子潇心说不对,忙用手背去贴陆离的额头,手上传来的温度让楚子潇心头一跳,匆匆起身,替陆离掖好被角,然后披上衣服,下楼去找张勋诚。
张勋诚等人正在楼下吃早餐,除了张勋诚和徐骋,其他人都不知道楚子潇过来了,一时间都有些惊讶,但楚子潇此刻也没心思与众人寒暄。
“勋诚,快点去请大夫,阿离发烧了,成双打盆热水端到楼上去。”
楚子潇吩咐着,众人听说陆离发了高烧也都没心思吃饭了,一时间餐厅内兵荒马乱,张勋诚跟徐骋跑出去找大夫,成双忙着去打热水,管事的和兰微急着上楼去看陆离怎么样,被楚子潇拦下之后,两人又去厨房,张罗着要弄些梨汤来给陆离去去火,结果被请来的保姆轰出了厨房。
“哎呀,你们两个不会做就不要来捣乱,我来给陆老板做就是了。”
两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管事的轻咳了一声,道:“算了算了,班主那里有司令在,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我去隔壁看看其他人,那些小崽子头一次出远门,这几日又没有演出,怕是闲不住,这人生地不熟的可别跑丢了。”
兰微也觉得这里有楚子潇在似乎不太需要他们,于是便跟着管事的一起过去了。
房间内,大夫给陆离检查了一番,便告诉楚子潇不必担心,只是着凉又累着了,打个吊瓶,吃点药,休息几日就好了。
大夫开了药,又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张勋诚将大夫送出去,回来之后,就见楚子潇守在陆离床边,脸色十分阴沉,他当即就觉得不妙,他家司令怕是要兴师问罪,于是便抢先一步开口道:“师座,是属下失职,没照顾好陆老板。”
楚子潇摇了摇头,“知道失职下次用些心就是了,我不是要骂你,我问你,这些天陆老板都见过什么人,那些人有跟他说过什么吗?”
张勋诚微微皱着眉努力回忆着,把这些天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说给了楚子潇。
楚子潇认真地听着,从张勋诚的叙述里倒是听不出有什么不妥。
张勋诚说完,又想起昨晚见过韩明和崔复山之后陆离那心神不宁的样子,就把这件事跟楚子潇说了。
听完,楚子潇皱起了眉头,道:“昨晚他们几人说了什么?”
张勋诚摇了摇头,“我和徐骋都在外间,不知道具体的谈话内容。”
听罢,楚子潇揉了揉眉心,冲张勋诚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把门带上。”
“是。”
张勋诚离开之后,楚子潇摸了摸陆离头上的毛巾,已经凉了,于是将毛巾拿下来,放到热水里投了一遍,拧干,重新放在陆离额头上。
他看了看吊瓶,已经输了小半瓶了,扎针的时候,陆离醒了一会儿,怕他疼,楚子潇就一直哄着陆离说话,折腾完之后,陆离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楚子潇看着陆离有些苍白的脸,伸手抚平了陆离微皱的眉头,然后轻抚着陆离还有些发烫的脸颊,叹了口气。
“我如果不来,你是不是都不会把这事告诉我,幸好我来了。”幸好没错过你需要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