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农历六月十七,季夏。
平津地区恰逢大旱,无雨两载有余。
是日,天降甘霖,呈倾盆之势而下。
大约接近正午,雨势渐渐小了,楚子潇从外面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张勋诚见状,赶紧去柜子里拿出了换洗的军装。
“师座何必非要亲自跑一趟。”
楚子潇将已经湿透的军装脱下,军装外套吸了水之后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甩了几下手上的水,就拿起一旁的毛巾擦头发。
“今天外面雨这么大,总要亲眼去看一看才安心,况且学生们都还没因为这点雨打退堂鼓,我哪这么矫情了。”
楚子潇简单擦了擦,刚换上衣服,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
“看来有人受不了了。”
他边整理衣服,边慢腾腾地走过去接电话。
“哪位?”
电话筒那边传来了戴立升气急败坏的声音,“楚子潇,你不要太过分。”
楚子潇嘴角带着笑意,声音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戴社长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恼羞成怒?”
“你少装傻,你煽动这么多学生围在我办公室前是想怎么样?我告诉你,我是替委员长办事的,你最好识相一点,把这些学生都弄走。”
楚子潇手指摩挲着电话筒,并未着急回答,戴立升那边声音很嘈杂,学生们已经围了一上午了,但声势依旧没有减弱,想来他如今已经是要火烧眉毛了。
“戴社长,您到底是不是替委员长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至于那些学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也要理解一下,年轻人嘛,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情绪激动在所难免,不过您放心,行枚已经派了警察局的人去维持秩序了,绝对能够保证您的人身安全,您放心就是。”
戴立升听了楚子潇的话,被气得脸都涨红了,要不是不想撕破脸闹得太难看,他恐怕早就要破口大骂了。
“你让我怎么放心,我告诉你,你......”
还没等戴立升说完,楚子潇就挂了电话。戴立升最近这段日子小动作不断,虽然楚子潇知道他这么做一定是南京那位授意,但戴立升也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的,这么几次三番的的在楚子潇的地盘挑事,楚子潇也是容不下他了,更何况,上次陆离的事,还未曾找他算账。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不远处学生们激昂的声音还在不断回响,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声音里有着悲愤与不甘,此时此刻,已经分不清,他们是在为被捕的同学而愤怒,还是在为风雨飘摇的国家而悲恸,亦或是为了唇亡齿寒,刀口向内的恐惧与无奈。
泱泱华夏,九州大地,何至于此?
楚子潇站在窗边,点点细雨飘进来,落到他的头上,手上,密密匝匝地,冰凉的触感,刺得他心中难过,他听着那一声声呼喊,眼眶渐渐红了。
他走来这一路,不算长,但也荆棘遍布。
从手举旌旗的少年,到壮怀激烈的军校学生,他为了他还有他们年少时的信仰,踏过了累累白骨,涉过了尸林血海,被鲜血和炮火洗刷过的中原大地伤痕累累,午夜梦回,那些曾倒在他身边的人都在看着他,他们眼中是渴望和不甘。
但悲不见九州同,但悲不见......
江安,活下去......
楚江安,好好活着。
很多人都告诉他好好活着,你好好活着,去看一看,看一看他们梦中那个安宁太平的盛世,去看一看他们不曾见过的国泰民安,去看一看他们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新世界。
事情很快传到了南京,楚子潇有意推波助澜,提前给他父亲那里递了消息,现在南京城的高层官员和主要将领都去了总统府,学生运动这种事说小也小,可说大,也是件不容忽视的大事,如今戴立升莽撞行事惹了众怒,引起了这么严重的后果,不少平日和他不对付的人都趁机要求严惩戴立升,安抚学生。这一次,委员长就算是想要保他,怕是也要掂量掂量了。
不过刚到下午,戴立升那就接到了委员长的电话,要求他马上查清事实,释放被捕学生。
戴立升也知道他这次摊上了大事,可又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南京,气得他挂了电话之后将桌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一旁的江望青见戴立升生了这么大的气一时也不敢说什么,战战兢兢地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犹豫半天,才乍着胆子,问道:“戴长官?怎么样了?”
戴立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楚家的小子拿这种事情算计我,好啊,他既然要救那几个学生,那就让他救,我放人就是了。”
江望青一听,忙道:“放不得啊戴社长,这,这,夏语澜和周士英是革命党在北平的骨干分子,若是就这么放了他们,岂不是纵虎归山吗,这使不得啊。”
江望青后背上已经出了一身汗,他当初叛变投奔戴立升的时候就已经绝了自己的后路,此番若是不能做出点成绩来,那他可就要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了,即便是跟着戴立升去了南京,怕也会落得跟程顺一样的下场。
戴立升只是一笑,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半点看不出方才气急败坏的样子。
“放心吧,我只是答应放人,又没答应全都放掉,夏语澜和周士英的身份可是有你这个铁证,板上钉钉的,他楚子潇就算想救,那也得掂量掂量,想一想该不该救。”
这一边楚子潇接了命令,让他去疏散学生,上头来的命令他不得不做,但这么快就放过戴立升总是让人不大乐意的,楚子潇对着戴立升派过来的人找了个借口说上午在外面淋了雨,生了病,将这件事推到了刘启明那儿,刘启明自然是知道楚子潇打的什么主意,于是提前回了家,底下人在办公室没找到人,又不敢回去打扰楚子潇,想了想就去了严少白那儿,人找上门去,严少白自然是不会见的,这件事是严少白出面促成的,哪有再过去拦的道理,于是故意拖着,一会儿说自己在吃饭,一会儿又说约了医生,都等到晚上了,才让管家跟那人说抱歉,让他去找孙连平。
那人笑着跟管家道了别,转脸就开始骂娘。
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好不容易去了孙连平那,孙连平在办公室,也见了那人,孙连平一早就知道戴立升手底下的人连着吃了三个人的闭门羹,如今推到他这来了,他再不管确实有些不合适,但若是轻易就跟着去了,也确实不是孙连平的作风。
他客客气气地将人请进来喝茶,看着那人喝了两壶茶,只憋得那人坐立不安,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孙连平才收拾收拾准备过去。
孙连平时间算得正好,专等楚子潇派的人给学生们发完了补给,学生们都吃好喝好了,才慢慢悠悠地出现。
学生们见是市长来了,也是很给面子地让了条路出来,孙连平对着学生们安抚了一番,又跟他们承诺明日一早立马放人,学生们才各自散去。
戴立升从下午就开始等着楚子潇过来疏散学生,一直等到晚上都没听到门口的动静,就知道楚子潇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知道楚子潇早晚得过来疏散,如今这般只不过是在给他脸色看,因此孙连平进来的时候,他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见是孙连平进来,戴立升也没有太过惊讶,只是一笑,道:“怀山兄当年好歹也是跟着冯子炀打过天下的人,怎么如今倒是肯屈居在一个毛头小子手底下。”
孙连平将让人准备好的食盒拿给戴立升,并未理会戴立升话中的嘲讽。
“那照川兄不在南京待着,非要跑到北平来又是为何?”
戴立升没说话,打量了孙连平一阵,冷哼了一声,道:“你我都心知肚明,也不必拐弯抹角了,我只告诉你,上面要对付楚子潇,他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无用,你只看冯子炀就明白了,你若是聪明一点,就不要淌这趟浑水,离楚子潇、刘启明他们都远一点,免得惹一身腥。”
孙连平听后,笑着摇头,道:“照川兄跟着上头那位这么多年,却还是只知其一,不闻其二。”
戴立升面露疑惑,“此话怎讲?”
孙连平解释道:“楚子潇若真是个好对付的,上头那位何必费尽周折让你来试探,直接一纸调令将人带回去也就是了,但他没有,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戴立升皱起了眉,他看着孙连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以为委员长是因为手中没有楚子潇的把柄才没理由动他吗?你错了。比起猜疑,委员长对于楚子潇更多的是忌惮和恐惧,先不论楚子潇手中的兵权,楚子潇是谁?楚聿霖的儿子。他楚聿霖当年差一点就坐上了中央军政部总司令的位子,你说他们二人放在一起,上头那位能安心吗?那是等于在座子下安了颗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所以无论如何委员长一定要将楚子潇择出南京,不能让他们父子联手。”
孙连平的一番话让戴立升有如醍醐灌顶之感,他这些日子一心想着拿到楚子潇的把柄,却没想过拿到把柄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只靠着这些不痛不痒的事情,不仅撼动不了楚子潇分毫,反而会激怒楚聿霖,楚聿霖自然是不会去委员长面前兴师问罪,到时候他会拿谁开刀就是可想而知的事了。
戴立升背后不由得出了层冷汗,可笑他自以为聪明,却不想自始至终还是一枚棋子,一枚可以推出去挡刀枪的棋子,他出身贫寒,能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只有讨好和逢迎,所以他惹不起楚聿霖他们这种靠着实打实的战功起家的人,面对他们,他也只能是躲着走。
他疲惫地闭了眼,声音有些沙哑,对孙连平道:“怀山兄说的我都明白,多谢怀山兄提醒了。”
孙连平见此也并未多留,告了辞便出来了。
刚走出几步,孙连平回头看着戴立升那间亮着灯的屋子,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他方才说的那些话,是早就和楚子潇他们几人商量好的,这些话七分真三分假,但戴立升一向谨小慎微,这些话用来唬他也是够了,至少他这一段时间内不会再跑到北平城找楚子潇麻烦了。
但戴立升不找楚子潇麻烦,并不代表他会放过夏语澜和周士英他们,原本他是想着让江望青想办法指证楚子潇与夏语澜和周士英之间有过联络,但让孙连平这么一吓唬,他连夜找来江望青,让他只照实了指认夏语澜和周士英就行了。
这一次戴立升怕楚子潇再使出什么手段来,直接连夜发了电报给南京,上面称夏语澜和周士英表面为高校学生,实为地下组织分子,借教育讲演的名义煽动群众,反对政府。
第二日一早,戴立升如约放了那几个学生,但其中却没有周士英和夏语澜。还未等楚子潇有什么动作,南京那边就来了命令,要求戴立升对夏语澜和周士英严加审问,若有认罪表现可酌情处理,若二人不思悔改,一切处决交由戴立升决定,其余人不得过问。
此番命令中言辞颇为严肃,明显是对于楚子潇的一些小动作表示了不满,而将这件事全权交由戴立升处理也是对楚子潇的警告。
楚子潇虽然想要救出夏语澜和周士英,但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言温玉这些日子也没有来找楚子潇,楚子潇明白,言温玉是不想连累了他,毕竟这件事楚子潇从头到尾都有立场不去管,他可以不去淌这趟浑水,不去帮这个忙,他能做到如今这个份上全是看在他和言温玉的交情上,但楚子潇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看着那些学生稚嫩的脸,还有和他当年一样的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不忍心不去管。
有江望青在,戴立升手上的证据确凿,听说周士英和夏语澜二人在审讯室受尽了折磨,什么都没说。
在戴立升下令对二人执行枪决那天,楚子潇还是让人去围了戴立升待的院子,刘启明知道后没说什么,倒是严少白怒气冲冲地跑来让楚子潇胡闹之前要想清楚后果。
楚子潇也知道,他如今这么做不仅于事无补,还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他此刻一点也不想去想所谓的后果,他只是做了他觉得应该做的事,就算最后可能依旧改变不了结果。
楚子潇手下的人在戴立升那围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戴立升给楚子潇打了电话,戴立升的话很简短,但楚子潇听完后却面色大变,他拿着电话筒,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那天上午,围在戴立升院子周围的部队就撤走了。
“戴立升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得知楚子潇撤了兵,刘启明颇有些意外,忙赶过来想问问缘由。
“陆双还在他们手里。”楚子潇的声音中带着遗憾和不甘。
从小他就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掌握好二者之间的平衡,不至于陷入到如此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