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的前屋的正厅内彻夜点着灯,屋内茶香气浓郁,因着通了宵,为解疲乏陆离便让人煮了浓茶送过来。
主座上,陆离用茶盖撇了撇茶上的浮沫,喝了一口热茶,方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他平日里早睡惯了,这么熬上一夜自然是不舒服的。
一旁坐着的严少白,孙连平,顾凌云三人也是强撑着精神在陆离这里坐着,虽然困倦,但却没有一个人急着去休息,毕竟到了这种时候,谁也没心思歇着了。
陆离想了一下,继续道:“各种细节我们都已经推敲过,想来是万无一失的,但还有一个问题,若真是要打起来,城郊的难民要如何处置?”
孙连平叹了口气,道:“陆老板说的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个时候如果大规模迁移难民,只怕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严少白点了点头,“怀山兄说的不错,那批难民在这儿待了几个月了,此时若要动,怕是动静不小,若是让阎正元的人察觉了反而是不妙。”
几人沉默了下来,按孙连平的话来说,他们便是要放弃城郊的那些人了,在战争面前,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就如同炮火中散落的炮灰,他们的生与死于大局面前可以说渺小到不值一提,这话他们不说,却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之前的谈话中都可以避开了这个话题,只是问题摆在面前,总不能都装聋作哑,避而不谈,或许是当初的那点执念,又或许是曾经的感同身受,他们还是不忍坐视不管。
顾凌云犹豫着道:“不如我们让他们进城呢?北平城如今要打仗,还要宵禁,财政上着实是有些吃力,就算是有外省调来的救济粮但主要支出依旧是北平来负责,我近日帮着正均理账目,大大小小的支出看得我头疼,这钱想省,却怎么算也省不下来。我也是琢磨了许久,才想出这个办法,我们可以让赵朝方统计一下北平经商的人中有谁那里缺帮忙的伙计,或者谁家需要做活的,能安排几个是几个,安排不了的就联络附近的市县也按照这种办法接收,如此,难民的生存问题解决了,我们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顾凌云提出的办法不错,几人纷纷表示赞同,大家又商讨了一些具体实施的问题又明确了每个人的事情,陆离抬头向外看了看,屋中点着灯,因此忽略了外面透进来的那点光亮,这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泛了白。
陆离对众人说:“天都亮了,想来时候也不早了,我让人买了早点,几位长官吃过了再回家歇着吧。”
严少白知道陆离和楚子潇的关系,闻言也就没有推辞,其他两人也没说什么,道了谢就跟着陆离去了隔间吃饭。
陆离早上爱吃些甜食,尤其是北边摊子卖的豆沙馅的油炸糕,再配上一碗加了两勺白糖的豆浆和腌好的小咸菜,为了照顾其他人的口味,他交代成双再买些包子、馄炖和豆腐脑儿,总之有甜有咸,谁愿意吃什么就吃些什么。
孙连平见状,不由得在心中感叹这陆老板做事的确细致,可以说是事事周到,方才谈话中言语谈吐不俗,这等见识眼界却生在了梨园这种地方,还真是可惜了。
几人吃过饭便都各自散去,陆离让成双给他打水,洗漱过了之后便躺下睡去,刚才吃饭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躺在炕上才觉得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不过片刻便睡去了。
这一边,顾凌云跟其他两人道过别后便匆匆往租的房子那里赶,彻夜未归,他怕苏芸担心。
孙连平和严少白则是选择散步,他们两家离得不远,正好做个伴。
“正均兄,你对陆老板这个人怎么看?”
严少白被这么一问,想起了他第一次和陆离打交道是处理那批鸦片的时候,那个时候楚子潇被停职看管在家,北平城各方势力争斗乱得一塌糊涂,陆离就是在那个时候找上的他,一开始他只觉得陆离一介戏子,不过是以色侍人,压根没把陆离当回事,他会耐着性子同他讲话也不过是看在楚子潇的面子上,可一番谈话之后他却是不得不高看陆离一眼,他开始对这个人有些好奇,后来再接触,他惊叹于陆离在政治上的敏锐,不过三言两语,他却能将局势说清道明,只能说他觉得这个人着实是有意思。
严少白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了孙连平的问题,“陆老板这个人,初见的时候你会赞叹他的容貌,后来你会发现这个人并非空有美貌,我有时会想,若他生在官场,那必然也是一方人物。”
孙连平对严少白的这番话表示赞同,他点点头,道:“是啊,看来一开始的确是我肤浅了。”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事情,走到路口便分了手,各自回了家。
严少白回到家,刚进院门,就看到简白穿了一身运动衣,头上还出了汗,他忙上前,方才那一脸严肃的样子瞬间消失了,他皱着眉,神情带着些许担忧,他拿起简白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替他将额头上的汗擦去,严少白比简白高那么一点点,给他拭汗的时候倒是不费什么事。
严少白边擦边说:“不是跟你说过天冷就别出去跑步了吗,你当年落下的那些伤.....”严少白说到这顿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毛巾,继续道,“总之你的身体还需要再养养,别逞能。”
简白被严少白搞得有些不自然,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见严少白眼下乌青,心知他昨晚又熬夜了,于是催促严少白赶快去休息。
严少白被简白搞得没脾气,又叮嘱了几句,才回房间休息。
天津,阎家。
阎正元自从委员长重新上台之后便从京津戍卫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自此楚子潇来了之后,他更是缩在天津,连门都懒得出,但他丝毫不担心,他跟了委员长多年,对委员长的行事也是有几分把握的,一开始他压根没把楚家这个小辈放在眼里,他知道,这不过是委员长在给他脸色看,等委员长那股气过去了,他再示个好,京津还是他的。可他没想到这楚子潇竟是来真的,眼看着他在北平的势力被一点点清除,他这才急了起来,自此张召仁被处置了之后,他不得不正视楚子潇的存在了,他不能坐视楚子潇稳坐北平,那他在这场博弈中就真的要处于下风了,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利用冯子炀,向委员长卖个好,只要两边打起来,无论是冯子炀还是楚子潇结局只会是两败俱伤,到时候华北无人可用,委员长还是得继续用他。只不过他也不能只看着两边掐架什么都不做,那样意图就太明显了,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北平城如今主事的那几个人身上,他得想办法把这几个人处理掉,不然以后终究是问题。
如今楚子潇和刘启明都带兵走了,北平城就是待宰的羔羊,就算是被打了也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等他拿下了北平城,只要拿出一些可信的证据证明孙连平等人与冯子炀勾结出卖军情,而他是出于为党国利益考虑才不得已出兵平定内乱,到时候谁也说不出他什么,那个时候他出兵援助楚子潇也更加师出有名,等仗打完,华北就还是他的地盘。
想到这儿,阎正元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让人把四姨太叫过来陪他。这四姨太是他从八大胡同赎出来的,原本这等秦楼楚馆出来的女子他是看不上的,可谁让这女人不怕死呢,从一见面她就天不怕地不怕的,那股泼辣劲儿当真是少见,不过那一夜,他就把她放在了心上,也是第一次他起了把这样的女人带回家的心思,这么想的他也这么做了,本以为和前几房姨太太一样,新鲜劲儿过了也就腻了,反正这么大宅子养个女人还是养得起的,可没想到,两年过去了他却越来越放不下她了,他也不是没去找过别的女人,可总是差了点意思,时间长了他也就不再去纠结了,既然喜欢,那就放她在这陪着,何必非要为难自己呢。
楼上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不一会儿,便见一个女子推门进来,那女子穿了身红色绣花旗袍,这样明艳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被压得寡淡,她点着口脂,精致的小脸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她扭着身子朝阎正元走来,坐在了阎正元的腿上,阎正元也顺势搂住她。
他轻唤了一声“小玥儿”。
他喜欢这么叫她,四姨太从前在窑子里的时候叫红玉,后来阎正元嫌这个名字土气,于是四姨太就叫回了自己的本名林芊玥,他说这个名字好,听着就雅致,阎正元没读过几本书,要真让他说,他也说不出这名字哪好,就是听着好听,比什么红啊绿啊的好听,林芊玥听了之后笑骂他一个大老粗还想学人家附庸风雅。
“你这么假模假式的样子我看不惯,我要是喜欢外面白面书生,当初我就不跟你了。”
阎正元被这话说的舒坦,从此也就不再纠结名字的事情了,直到后来他手底下有读过书的人,那人说了句“芊芊百草生,青青百草思。素素如两人,谦卑如君子”。这两句话文邹邹的,阎正元听不懂,就让人给他翻译,那人说这句话大致的意思就是,女子柔情缱绻,一似芳草芊芊。阎正元听了就说好,也不管对不对,就往这名字上按,林芊玥笑他是闲的没事了,却也不反驳,由得他这么说去。
二人一番缠绵过后,阎正元揽着林芊玥,粗声道:“我过段日子出去一趟,你在家乖乖待着,闷了就去找人打麻将,看上什么就买,不缺那点银子。”
林芊玥一下子坐起身来,用手轻推着阎正元,道:“你要去哪?我也跟着你去。”
阎正元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哄道:“别闹,我出去是办正事,等事成了,我就回来接你,到时候你想要什么都行。”
林芊玥扭过头去不看她,她用手轻轻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你别蒙我,你这些日子总往军营跑,你当我瞎吗?我不懂你们那些事儿,但我知道,你不是个肯认命的人,可你要是走,就给我囫囵个儿回来,你要是回不来我就投江去,总之我林芊玥这辈子就你一个,做鬼我也跟着你,你赖不掉。”
阎正元听了这话,忙上前揽着林芊玥,将人抱在怀里,轻声哄着:“别瞎想,我肯定回来,让我自己走,我放心不下你。”
林芊玥听他这么说心里才好受了些,二人在一起待了半日,后来的几日,阎正元有空就陪着林芊玥,有时他看着林芊玥在他身旁熟睡时的面庞,他就会想,要是能活着回来,他就娶她,就算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就算是要背叛发妻,他也要这么做,他这辈子到这若是死了,骂他的有之,哭他的有之,但愿意为他死的,怕就这么一个了,他不想委屈她。
阎正元走的时候留了一个班的兵给林芊玥,想着若是真的败了,这些人都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兵,肯定能护着她周全的,这些阎正元都没告诉她,他不想让她担心。
阎正元这边刚刚坐车出了城,良争就带着消息赶回了北平城,顾凌云他们得了消息,便让人去请陆离过来。
陆离到的时候,顾凌云几人都在,几人互相见了礼,便各自坐下,顾凌云将良争带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大家。
孙连平算了算时间,道:“阎正元此时应该还在军营,他的部队集结和整顿都需要时间。”
严少白点了点头,道:“怀山兄说得不错,但还是抓紧让行枚带着人入城吧,难民都疏散得差不多了,咱们行事也方便了不少。”
“算算时间,行枚应该已经将部队安顿好了,只等他入城坐镇了,城中无将领,总是让人担心呐。”孙连平叹道。
几人待了一会儿,将第二日义演的请帖又细细盘算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才散了会。
陆离回去之后,就歪靠在椅子上,他这几日可是累得不轻。
兰微进来时,便看到陆离疲惫地揉着眉心,自从陆离说了要办义演以后,兰微就觉得陆离比往日都要忙,还总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按说以往戏班也办过义演,可从不见陆离如此上心,兰微直觉上是出了什么事,犹豫了好几天,还是决定过来问问。
陆离见兰微过来,便坐直了身子,等他听了兰微的话之后,脸上有了些许笑容。
“早知道你会来问我,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不方便细说,等明日之后,我自会跟你解释清楚。明日你替我看好戏班的人,别让他们出去乱跑。“
兰微听到陆离这么说,也就没有再多问,见陆离实在困倦,他就催他赶紧去歇着。
二月里北平的风刮得正猛,兰微从陆离那出来的时候打了个寒颤,天色渐暗,兰微心里想着刘启明有没有带够棉衣,脚下一个没注意,在门槛那里绊了一下,冬天棉衣太厚,行动不便,兰微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下子,他看着手上划出的口子,心中隐隐升起了不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