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北平城没有了白日里的烟火喧闹,在麻木沉寂中渐渐睡去,即便是毫无睡意的人也隐匿在黑暗里,露出他们原本狰狞的面目,惶恐地等待着白日的到来。
而此时,陆离的内院正厅却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严少白整理了沾上尘土的衣服才抬脚走入,陆离正喝着茶,见严少白进来,便是吩咐身边的人上茶。
待严少白落座,陆离才道:“严长官辛苦了。”
严少白只是一笑,“陆老板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陆离微微点头,道:“若我猜的不错,严长官应该已经问到想要的东西了吧。”
陆离说的笃定,严少白也没有藏着掖着,将审讯过程完整的讲给了陆离听,他不介意陆离知晓他的心狠手辣,相反,他更希望陆离能因此而对他多几分忌惮,从这些天的相处来看,严少白并不认为陆离是一个依靠楚子潇庇护的普通戏子,和那个兰微不同,陆离的睿智与眼界远在许多人之上,与其说他依附楚子潇而活,不如说他是楚子潇手中的刀,一把锋利的刀,这样的人,这样的美貌与智慧,若是出将入仕想必会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只是可惜了,严少白既惋惜于陆离身处梨园早已被折断了翅膀,也惋惜于这样的人才不能为他所用,他与楚子潇眼下虽是合作关系,但天下之人皆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反目成仇的可能,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只希望今日的这一份威胁能让陆离和楚子潇稍微收敛,不至于将自己送上绝路。
陆离听着,虽是暗自心惊严少白行事的狠戾,但也没有表现出来,他一边认真听着严少白的话,一边从严少白的话中思索着,他不得不感叹严少白对于人心的把控真是妙到了极致,恰到好处的恐吓与威胁,就连对手每一丝一毫的反应都计算到了,极致的恐吓也是需要把握度的,恐吓不够对方很有可能发现你的外强中干,一旦对方意识到你还需要他,没有杀掉他的打算,那么就会抓住时机反客为主,主动权瞬间不复存在,而恐吓太过,也会适得其反,这其中的度还是需要主审人自己去把控,只有恰好抓住对方意志崩溃的边缘适时出击,那个瞬间才能够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一旦撕开了一个缺口,剩下的东西也就不打自招了。陆离看向严少白的眼神里充满了试探的意味,他不是没有听出严少白话里威胁,他甚至敏锐的捕捉到严少白的用意,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一瞬间,他们似乎都看穿了对方,看穿了对方伪装温和的外表下深藏的野心,不过陆离毫不介意,甚至有了一些棋逢对手的兴奋,人人都说他依附于楚子潇,活在楚子潇的庇护之下,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和楚子潇之间从没有谁依靠谁而活,如果他今天只是一个只会唱戏的普通伶人,那当初楚子潇怕是不会多看他一眼,他和楚子潇之间从一开始就在一步一步试探,最初他不想多惹事端是真,但入局无悔,这会儿再说自己无意纷争未免矫情,既然命运无法选择,不如放下顾虑,陪他博弈,至少他的合作伙伴足够强大,也足够聪明。而严少白则是陆离碰上的第一个可以称之为对手的人,无论是敌是友,他都举着双手欢迎。
陆离面上毫无波澜的听完了严少白的叙述,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容,“看来我们判断的没错,这一步棋是走对了,如今周望海和陈昭只怕是已经自乱了阵脚,这个时候我们更应该再添一把火,不然等陈昭反应过来,可就来不及了。”同门数载,陆离对他这位师兄还算了解,和周望海不同,陈昭的心机更加深沉,也更加敏锐,如今他们先下手为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陈昭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等到陈昭琢磨过来这是一个局,到了那个时候就不好收拾了。
严少白看着陆离,道:“陆老板说得不错,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做,我还真是没有头绪,不知陆老板有何妙思。”
严少白将问题抛给了陆离,这是有意试探虚实,想看看陆离到底有几分能耐,陆离并不慌,他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沉吟片刻,道:“可能要委屈一下严长官了。”
严少白挑眉,“陆老板这是何意?”
陆离淡淡一笑,道:“戏文里讲三十六计,陈昭只学了个皮毛,却弄得里外不是人,所谓‘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这一手,陈昭用得,咱们自然也用得,只是我少不得要在陈昭面前诋毁严长官一番了,还请严长官莫要怪罪啊。”
陆离笑的狡黠,严少白不由得失笑,真是个牙呲必报的家伙,刚刚他不过是试探一番,陆离却是不肯放过,这一招无疑是要让他成为陈昭或是他幕后之人的眼中钉了,吃一番苦头是必然的,可偏偏他却没办法反驳。
严少白无奈的笑了笑,“陆老板的计策甚好,何来怪罪之说,陆老板只管去做便是。”
严少白半夜来陆离这里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但陆离本来也没想要瞒着,甚至故意推波助澜了一把,让陈昭第二日就知晓了这件事,还没等陆离去请,陈昭就自己找上了门。
陆离让管家将陈昭请到内院正厅,陈昭面色不善,见了陆离开口便摆上了兴师问罪的架势,“听闻昨日师弟这里来了贵客,我竟不知师弟何事和那严长官这般熟悉了。”
陆离闻言,心道,还真是上道,于是面上摆出了一派茫然无措的神情,他盯着陈昭,眼神中分明是有几分委屈,开口道:“师兄可是误会了,我与那严长官不过两面之缘,连话都不曾说过两句,何来的交情呢?更何况他昨日突然闯进,俗话说民不与官斗,那严少白位高权重,我如何阻拦?”
听了陆离的一番话,陈昭垂下眼眸,似是有几分被说动,陆离见势,又继续道:“昨日严长官面色不善,一进来便带人搜查了我的库房。”
“库房?”陈昭面露疑惑地看向陆离。
陆离点点头,“我也觉得奇怪,自从上次出事之后,库房就从未再打开过,我也不知道严长官此举为何意。”
“他可有说了什么吗?”
陆离先是摇了摇头,然后面露犹豫,随后道:“严长官问我师兄你几日有没有带什么人来过,还威胁我不要告诉你他来过这里的事情,我总觉得严长官似乎对师兄你不太友善,师兄你可要当心啊。”
陈昭这次是彻底打消了对陆离的怀疑,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严少白的那些话,陆离见状心中暗喜,他知道这是奏效了,陈昭现在的疑心只怕已经全部转移到了陈昭身上。
“师兄还是当心些吧,我这些日子见师兄总是和那周署长在一起,虽然不该多嘴,但我还是想提醒师兄一句,那周署长从前依附于楚子潇,和那严少白也是有几分交情,师兄怕是不知,那二位还曾结伴来我这听戏,只怕是交情匪浅,如今严长官跑我这来调查师兄你,不知道周署长是否也知道此事。”陆离这话说的真心实意,若是不了解内情的人,还真以为他是真心为师兄考虑。
陈昭见陆离的样子,当下也是没有半分怀疑,直接信了,他想起之前拉拢严少白时,周望海还装着一副和严少白不熟的样子只觉得后背发凉,自己竟是连什么时候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若真是如陆离所说,周望海和严少白交好,那昨日严少白突然闯进陆离想必是怀疑自己和那两个人还有那批货被劫走的事情有关系,或者他们想把这件事嫁祸在自己身上,那两个被劫走的人现在就是定时炸弹,他们想必是想要快一步找到人,将那两个人杀掉,然后留下些有指向性的线索,顺理成章的将矛头对准自己。
“既然话都说到这了,那我就再多说几句,师兄如今和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二人有家世有背景,位高权重,而师兄在这北平城无依无靠,如今楚子潇依然倒了,他二人已扫清障碍,接下来不就是要分权了吗,而此时多出了师兄你,权势削弱,他们怎么甘心。”
陆离的话句句戳中要害,若陈昭之前还期望着是自己想多了,那现在无意是对周望海和严少白彻底失望了,他此时也是慌了手脚,没了往日的冷静,只道:“师弟,你帮帮我,我能信的只有你了。”
陈昭带着哀求地望向陆离,陆离点点头,“好。”
陈昭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思索着陆离方才的话,这话没错,但却不尽然,陆离显然是不知道他和周望海之间的关系,冯阎二人联手对抗南京,周望海这个时候的确没理由害自己,陈昭冷静下来后却又陷入了疑惑,他只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堆谜团里,似乎怎么走都行不通,而这时陆离似是感叹的说了一句话,“若说这严长官也是野心昭昭,当时他调任北平,楚子潇还曾对我说,他是委员长派过来的,这他刚来了多久,就出了这么多事,这世道可真是,没一刻是消停的。”
这句话状似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昭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之前会相信周望海这个合作伙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相信他们背后的利益关系足够牢靠,可军阀混战多年,大家结盟是为利益,但利益这种东西说白了,最为可靠也最为不可靠,谁出卖了谁都是不一定的,这周望海是个墙头草,依势而倒,他主子也八九不离十,这种时候对手少一个是一个,不管扳倒的是谁对自己来说那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陈昭不由得冷笑出声,好啊,周望海你不仁那也别怪我不义了。陈昭的神情逐渐变得阴狠,全然没了之前装出的温和模样。
陆离盯着陈昭的样子,他知道自己今天这一招是奏效了,接下来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这日周望海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面前摆着果盘和热茶,他靠在柔软的皮质椅子上,临近晌午,他有些瞌睡,却被敲门声打断,他有些不耐烦的让人进来,他的秘书推门走了进来,告诉他严少白来了。
周望海闻言立马坐直了身子,掸了掸身上的果皮,让秘书将人请进来。
严少白走进来,周望海就热情的招呼着,“哎呦,正均兄可是稀客啊,今个儿怎么有空来我这坐坐啊。”
严少白的笑容淡淡的,他瞅了一眼门口的秘书,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周望海见状也是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忙让秘书去门口守着,他起身和严少白一起坐到沙发上,压低声音道:“正均兄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莫非是那件事有下落了?”
严少白面露难色,叹了口气,道:“不瞒周兄说,我此次来正是为了这事,只是如今这件事小弟我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处理了。”
“怎么了?可是有何为难之处?”
“既如此,我就都和周兄说了吧,咱们二人也好共同想个法子。那天晚上咱们各自回家之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怎么好端端的人就被劫走了呢,那些人都已经招供,带走他们还能有什么用呢,我想了想,就去了陆老板那。”
“陆老板?”一听到陆离,周望海瞬间就来了精神,他忙让严少白继续说下去。
“我想着那陆老板虽说是陈兄的师弟,但毕竟他曾和楚子潇交好,况且当日楚子潇藏匿鸦片他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咱们也只是听信了陈兄的一面之词,万一陈兄是念着同门情谊对咱们扯了谎,那咱们岂不是在身边安了个定时炸弹。”
听着严少白的话,周望海连忙点头,“正均兄说的没错,这么说了这陆离的确有些可疑,那正均兄可有发现什么吗?”
严少白凑近道:“我带着人进了内院,那陆老板见了我很是慌张,我说要去搜查仓库,他也是百般阻挠,最后我没办法只得先行离开了,我回家仔细琢磨了半宿,越想越不对劲,所以便想着来找周兄您商量商量对策。”
周望海皱着眉,低头思索着,一方面他觉得严少白说的有几分可信,一方面他又不想相信陆离这位还没到手的美人竟做了这样的事,但事已至此,他总得为前程计,他抬头对严少白道:“此事还得先去看看陆离那仓库里到底有什么才能下定论,我们还得和陈兄商议商议。”说着,周望海便要叫秘书去找陈昭。
“周兄且慢。”严少白拦下了周望海,道:“此事万不能让陈兄知晓。”
周望海顿时面露疑惑,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严少白面上露出无奈的神情,道:“原本我们和陈兄一起共事,我是不该怀疑自己人的,但周兄不觉得,劫走证人这件事似乎有些太过顺利了吗?我们的人都是经过训练的,怎么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让人得了手,咱们还半点都没察觉,除非......”
“除非是咱们自己人干的了。”
不用严少白多说,周望海自己就转过这个弯来了,“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周兄难道忘了,这陈昭可是冯长官的人啊,你们二位站在统一战线是为了冯阎二位长官的合作,可是现如今这世道,合作这种东西还不是想和谁一起就和谁一起,如今楚子潇背着罪名,这北平大权旁落,阎长官自然是能够顺理成章的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