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少白做事十分利落,刚上任便要查北平政府近两年的账目,这也算是做了楚子潇一直想做的事,年前他来北平上任的时候,能指使得动的只有他亲自带过来的那个师,他心里一直明白,委员长忌惮他,虽用他,却不肯放权给他,凡事都要他自己争取,可严少白不一样,他没有兵权,所以给他再大的权利都是可以控制的,因此严少白要做什么自然会容易一些。
严少白的查账工作顺利进行,楚子潇倒是乐见其成,毕竟他早就想要清一清北平城的烂账,清查一批官员了,如此一来,倒也省了不少事,只是其他官员就未必如此舒坦了,眼看着身边的同僚一个一个被卸了职,他们可是如坐针毡,生怕下一个撤了职的就是自己,于是纷纷来求楚子潇。
楚子潇私下里也不是没有调查过,这些官员里有的的确是留不得,若是让他们交代,他们自己都说不清,国库亏空如此严重,他们可是没少贪。但大部分人位卑职低,就算是亏空也不是大数目,原不必如此惩戒。楚子潇冷眼瞅着,他虽赞成稽查账目,但对严少白的处理方式却并不苟同,水至清则无鱼,若人人不过一点小错便被辞退,照此方式下去,只怕北平政府将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了。况且,凡事不追其根本,即便是查了账,也是治标不治本,该亏空的还是会亏空。
他刚开始接触财政部的时候,周望海曾跟他透露过,在北平政府里有些亏空是默认了的,大家心照不宣,都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曾经派良争私下里调查过,除了高层部门的亏空,剩下许多底层的亏空,都是有因可查。北平政府的大部分官员都是原北洋政府的人,因此不少人还遵循着晚清旧官僚的规矩,比如年节必要送礼,礼的价值多少也是有讲究,因此不会过分寒酸,除年节外还有寿礼宴席,对于底层官员来说,他们那点微薄的薪资还不够送礼的,但若不送,那这官位便是不保,而且他们拿到手的薪资与实际数目也是相去甚远的,据周望海说,薪资从财政部发出,派到各部门,各部门的老大就要先抽走一部分,然后层层下发,层层剥削,等低下官员拿到手也没剩多少,许多人要养家糊口,逢年过节还有奉承领导,日子过的十分艰难,如此境况之下,他们挪用公款,收受贿赂也是迟早的事。楚子潇不是没想过彻底根治,但此事的确急不得,这件事若要办,会触及到不少人的利益,这些人大多位高权重,若成心和他别苗头,他也是招架不住。照严少白如此查办下去,只怕是引火烧身啊。
那些官员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楚子潇却气定神闲。
“各位同僚,不是我不肯帮你们,只是这次我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会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许久才有人问道。
“不知司令此话怎讲。”
楚子潇将茶杯放下,看向众人。
“上次因着张处长的事,委员长责我监察不利,才致使同僚离心,闹出这样的笑话,所以才派正均兄过来,这,上峰的命令我也不敢违拗。”
其他人听了这话,一时间面面相觑,都没了话。
楚子潇叹了口气,道:“不过,我也明白,诸位同僚都有自己的苦衷,毕竟都是一家子等着养活的,我虽上任不久,却也是懂得你们的难处。”
“是这个理儿,要是可以,谁不想当个廉洁好官,可是楚司令,我们也是没法子,一家子等着吃饭呢。”
其余人纷纷点头附和。
接着有人道,“楚司令,还请您看在各位都是同僚的份上,替我们跟严处长求求情。”
楚子潇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他沉吟许久,才叹道,“诸位同僚的难处我都明白,江安必定尽心。”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道谢。
刘启明到楚子潇家的时候,就见楚子潇倚沙发上,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他皱着眉,走到楚子潇对面坐下。
“都什么时候了,您老还笑得出来。”
“什么时候我不能笑啊。”
“是是是,您是这北平城的爷,您要笑谁拦得住您啊。”
刘启明一进来就阴阳怪气的,楚子潇也不恼,他知道刘启明为何如此,他让管家拿杯凉茶给刘启明。
“喝点,降降火。”
刘启明翻了个白眼给楚子潇,“知道我火大,你还不着急。”
“为何着急?”
刘启明怒极反笑,“为何?都快让人骑到脖子上欺负了,你说着不着急,我告诉你,这警察局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严少白欺人太甚,仗着是委员长派过来的,一个规划处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天天指使我手底下那帮弟兄替他跑腿,捉这个,拿那个,这也就得了,老子不跟他计较。昨天我去戏楼找兰微,不知道他从哪得到了消息,今天居然说我为官不正,净往些勾栏戏院跑,我可去他的吧。”
楚子潇听了也是忍不住笑了,委员长当真是器重严少白,严少白上任的时候顺带把人事监察权也一同给了他,如今北平的调查处也是听他差遣,虽说良争依旧在给楚子潇传递消息,但楚子潇做事已是十分不便,所以他势必要想办法卸了严少白手里的监察权。
“他如今新官上任,势头正猛,正是得意之时,你与他争什么?”
刘启明喝了口茶,愤愤地道:“我就是瞅不惯他那个样子。”
楚子潇盯着手中的茶杯,微笑着,“不急,不急。”
六月的北平已是十分燥热,阳光晒在身上令人不免烦躁,正午时分,前门街上几个人人力车夫三三两两地躲在阴凉地方聊天。
“哎,老李,你听说了没,前个儿晚上大栅栏那儿有人上吊自杀了。”
“真假啊,你别是说出来唬人呢吧。”老李没理那茬,自顾自的合眼假寐。
“哎呀,我骗你干嘛呀,真事儿。”
“是真的,我也听说了。”
一旁坐着的车夫闻言也坐了过来,跟他们一块聊着。
“我听说啊,死的是永记的老板,就是做布鞋那家,我前些日子多拉了几趟活儿,还从他们家买了双布鞋呢。”
老李这时也来了兴趣,凑上去问:“那咋还自杀了呢。”
“哎呦,你不知道,这老板是让人逼死的。”
“让谁逼死的?”
那人看了看四周,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是让政府的人给逼死的。”
司令部会议室内,气氛十分凝重,主位上的楚子潇脸色阴沉,他扫视着众人,将手中文件重重地扔在桌子上。
“行枚,你来说一下具体情况。”
刘启明于是将事情复述了一遍。
事情很简单,大概十几天前,前门那边的警报处接到报案,说永记的老板在自己的铺子里上吊自杀了。
警报处派人去调查过,最后的结果是永记铺子濒临倒闭,老板负债,还不起,才上了吊。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警报处的人存了个档就没再管。可最近,不知是哪里传出的谣言,说这永记老板是让政府给逼死的,说是政府为了填补亏空,强行征税,永记老板被迫交了税,结果铺子实在是干不下去了,还欠了不少钱,老板走投无路才自杀。
这消息一出,不少铺子的老板都纷纷写信给政府,要求政府给个说法,更有好事者借机煽动学生游行,说什么政府仗势欺人,剥削百姓。
一连几天,事情越闹越大,连南京那边都发电报来询问情况,楚子潇收到电报,马上让刘启明整理了案子,并把北平政府主事的官员全部叫来开会。
楚子潇盯着那些战战兢兢地官员,声音中带着愤怒,“我今日把各位叫过来,就是想要问个清楚。我不过几日没有过问,诸位就捅出了这么大篓子,私自征税,逼死平民,你们可真是出息了。”
楚子潇显然是懂了怒,一时间会议室鸦雀无声,没有人敢说话。
“行枚,你带着审讯科的人挨个调查,三日后,给我个交代。”
“是。”
三日后调查结果呈到了楚子潇手上,楚子潇大致翻了翻,和他所设想的结果差不多,他让张勋诚按着上边的人名去抓人。
刘启明坐在椅子上,心情看上去不错,张勋诚走后,他才笑着,道:“你这局做的可是妙啊,我看严少白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楚子潇只是一记浅笑,这个局能做下去,还是得感谢严少白这么为委员长卖命啊。
严少白的调令下来时,楚子潇便想要借用北平官员当时对付他的招数来对付严少白,所以他才让严少白稍安勿躁。
以严少白的性子,必不会坐以待毙,委员长派他来监视北平大小事宜,替他控制政权,但严少白自有他自己想做的,他想要肃清官场,整顿北平。楚子潇是明白他的,但楚子潇却并不赞成他的做法,北平这些官员,特别是高官,大多是浸淫在官场几十年的老人了,比起严少白他们更灵活,更懂得变通,严少白自以为手中拿着权利,就想要下一剂猛药,彻底肃清北平政府,那是不可能的,这些人蛇鼠一窝,官官相护,严少白此番查账,若只是处理几个无关痛痒的小官也就罢了,可他的手已经要伸到高层内部了,自然不为那些人所容忍,逼迫太过,适得其反。
说到底,为官之道,就是要巧妙利用那些灰色地带,太过清白或太过黑暗都是不能在这里存活下去的。
严家家世清白,严少白自小读着圣贤之书长大,深谙为官不正之理,因此他断断不可能容忍与那些人一起共事。
既然双方都如此想要除掉对方,那自然是需要一根导火索,所以楚子潇便让周望海将一本未曾更改过的真实账目送到了严少白的办公桌上,又将消息放了出去,再由周望海去联络那些高层,自然不用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挑起北平政府高层与严少白的对立,严少白惹了众怒,即便是委员长在他背后撑腰,那他也是无回天之力。
既然想要阻止严少白查账,那就要推出几个替死鬼,永记的那个老板就是其中一个。周望海与其他几个高层密谈的第二天,赵朝方就来请示楚子潇,楚子潇并未挑明,只让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于是赵朝方就按周望海的意思以北平商会的名义截了永记的货,说是关税上出了问题,暂时运不出去,还要先请示上面领导,永记的货出不去,那老板就挣不到钱,恰恰他前些日子资金周转不开去借了印子钱,想着这批货卖了就能拿到钱还债,结果这一下彻底断了他的路,催债的日日都来,那永记老板便提着礼物找到了平日较好的一个官员,那官员得了上面的指使,便告诉永记老板多交些钱,永记老板拿不出钱,走投无路才上了吊。
楚子潇得到消息之后,便安排良争他们在前门,天桥这些地方散播永记老板被政府高价税逼死的消息,自古官逼民反,原本军阀连年混战,百姓就已对政府十分不满,如今政府苛税闹出了人命,百姓的怨气大增,再派人去激进分子及学生中间去挑唆一番,这场危机自然就爆发了,已经闹到了如此地步,因此南京政府的关注是肯定的,这个时候由楚子潇出面主持大局是再合适不过了。
楚子潇让人把负责税务的几个官员抓了,象征性地审问了一番,再给南京发个电报,字里行间透露出严少白行事太过才引得各部门官员人人自危,提高关税实属无奈之举,楚子潇在电报里表示实在无法在同僚中左右为难,自称无能,请委员长决断。这一下直接把锅甩到了南京去,楚子潇在这次事件里脱身得干干净净,连刘启明都说楚子潇这一手着实狡猾,愣是让人揪不出他的错误来,连北平政府的那些官员也只会感念楚子潇体恤下属。
几日后南京发来了指示,信中将双方各斥责了一番,命令楚子潇将负责税务的官员各降一级,但体谅其难处,酌情不作其他处罚,而严少白虽恪尽职守,但矫枉过正,撤销其监察权略作惩戒,还命楚子潇对死者家属多加安抚。
楚子潇收回了监察权,而严少白也不得不消停一段时间,以平息北平政府众人的怒气,至于永记的老板,他纵然是死在权力斗争中,但楚子潇一点都不觉得可惜,那永记老板仗着自己那在警察局当侦缉队长的妹夫在北平城可是没少做恶,前些日子还强娶了一个穷人家的闺女当小老婆,那姑娘死活不肯,成亲当天自杀了。
楚子潇听了之后也不免唏嘘,自然不会去可怜那人,甚至推波助澜,帮了他一把,这种人还是去地下赎他的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