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火,是动物天性。
几乎不用叶崇山威逼,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就第一个站出来,将她下药谋害先皇、以哥儿充太子的事招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不知何时,殿外已经聚齐了文武朝臣。天明时分,逼宫闹剧彻底变成一场迟来的审判。
被掩盖数年的真相,浮出水面。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呛得小皇帝痛苦地咳嗽起来。太后抱紧疼到痉挛的皇帝,终是放弃抵抗。
养尊处优的她,孤身拖拽着成年哥儿不算沉重的身躯,艰难与火舌夺人,行至殿门短短数步,竟似拖拽一座大山般滞缓。
偏偏还有魏王求生无门,疯狗一般要梁英陪葬。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顷刻间迸发出极致的凶性,竟只用那副昔日美丽温柔的凤栖花指甲,生生挠下梁元生一只眼睛。
彷如一场困兽的殊死之斗。
但到门前,她还是被叶崇山拦下。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叶崇山,哀家与顺帝就算是死,也该有个皇家体面。”她斗士一般,执意要将皇帝一并带出。
身后是火海,身前是冷兵。在叶崇山冰冷的视线下,她败下阵来。
无声的对峙中,她放下皇帝,站直了身体。
“先帝薄情寡义,昔日我于氏举全族之力助他登基,他许我皇后之位,却又次次戕我皇嗣,断我亲族,叫我空守着一个冷冰冰的后位,什么都得不到。”
“可谁叫我十几岁起就爱慕着他?即便什么都得不到,能与他长相厮守我也认了,只要我还是皇后,就是他唯一的妻,也是死后唯一有资格与他同葬的人。可是这最后的奢望,也被阮淼淼这个贱人夺走了!”
说到这,敦慧皇太后怨恨地瞪向阮淼淼,“我与他相携一生,最后他却被阮家这贱人蛊惑,要改封她为皇后!”
“既然你做初一,以未嫁之身勾引帝王夜夜流连阮府,那我就做十五,叫整个阮府万劫不复!对,是我鸩杀的先帝,也是我赐了阮相毒酒,这贱人若不是有你叶崇山这个乱臣贼子保下,我也不会容她活到今日!”
这番话算是坐实了阮淼淼同先帝的关系。
阮淼淼柔柔一笑,温顺如水的话语里,却是无声的挑衅,“承蒙太后关照,妾身不止活了下来,还成功诞下了陛下的遗腹子。”
嘶——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群臣中老谋深算些的,已然看出了叶崇山的打算。
他这是打算重新洗牌,彻底撇开皇帝和魏王,扶一个新人上位。
叶崇山铁甲上满是血污,一惯爱惜非常、精心打理的文人须亦黏腻杂乱,可他却浑然不在意。
终于逼出真相,他硬挺冷感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志得意满地亮出他最大的底牌。
“乱臣贼子?不,我是陛下驾崩前,亲令托孤的顾命。御书房掌墨太监曾秘传圣谕,令本侯务必找到贵妃阮氏和她的孩子,并竭尽全力辅佐这个孩子登基即位。本侯卧薪尝胆数年,幸而不辱使命。”
“这两纸诏书,一则册封阮氏为后,一则立阮氏之子为太子,诸位宗亲大臣都在,可亲自验一验诏书真伪。”
被火焰燎得跟黑猩猩似的宗亲们应声,如蒙大赦般冲出殿门,用他们烧的只剩眼睛的老脸肃穆阅过,煞有介事点评道。
“是先王笔迹没错。”
“这玉玺也没问题。”
“诏书也是内务府出品。”
他们都人精,也不想死,一人颤巍巍替叶崇山递梯子,“不知这太子如今身在何处?”
叶迁刚要道出人选,就听阮淼淼柔声道,“为了保住这个孩子,我与皇商裴远道演了数年夫妻,为防太后戕害,更是只敢将皇子当做抱养的孩儿抚养长大,允儿,还不速速快来见过宗亲各位长辈。”
人群后,裴允被簇拥着登场。
盛装华服的他,同血战后满目疮痍的熙宁宫、同一身血污死死伤伤的将士们,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但他浑然无觉。
被阮淼淼精养多年,他性情虽有娇纵,但不发脾气时,一张脸、一身气度很是上的了台面,被众多宫婢簇拥着走上前来的模样,还真有几份皇家贵胄的风范。
就是,新太子又是个哥儿,这事有点梗嗓子。
众大臣一声太子呼也不是,不呼也不是,约好似的一同望向叶崇山。
拳头大的嘴硬,他们都懂。
但叶崇山竟不在状态。看到来人并非预想中的小可怜,他脸上表情过分精彩,精彩到群臣不敢多看,裴阮也有些于心不忍。
「哎呀,谁能想知道,叶崇山一辈子要强,自诩英明神武,到头来竟被阮淼淼和裴远道这等小人物公然摆了一道。」系统在线吃瓜,津津有味。
裴阮也终于开了窍。
「所以叶崇山要裴家的极品哥儿,根本不是贪图什么极品体质,而是看中了他的皇子身份?」
「他要与我双修,也……也不是要采补,而是……而是错将我当做皇子,想要留下自己的血脉,好把梁家天下彻底变成叶家的?」
「是这样的没错。」系统点头。
「……好可怕。」细思极恐,裴阮双眼包着泪,愈发坚定了离开侯府的决心。
「但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
「哈?」
「阮阮,别忘了你身后这位还没登场呢,咱们继续观望观望好了。」
“这……叶侯,我大梁可从未有过哥儿登基的先例。”场中,也有不怕死的,以右相为首的几位老臣就满脸的不赞同。
叶崇山沉着脸,阴恻恻的目光从阮淼淼脸上移开,望向虚弱的小皇帝,“谁说没有?咱们这位陛下不就是个哥儿,假凤虚凰骗了咱们十八年?”
梁英痛苦地蜷缩在滚烫的石板上,面部的烧灼感令他已然神志昏沉。明黄的龙袍几经摧残,已然遮掩不住他后颈鲜艳的红痣。
“是,他是哥儿,那又怎样?这些年我皇儿励精图治,勤勉慎行,不曾有一日懈怠,究竟是哪点不如男子?”
“哀家辅佐新帝登基,十八年来可曾行差踏错?大梁蒸蒸日上、国富民强,再不惧南北豺狼环伺,百官各得其用、政务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一定簇拥先帝魏王这等男子祸乱朝纲?”
太后发鬓散乱,诞辰特制的万福万寿凤袍布满焦黑斑驳,华贵的黄金护指也不知遗落何处,保养精细的丹蔻因为用力过猛而折断数根,指尖鲜血淋漓,她却感受不到痛似的。
即便凤仪不在,话语也铿锵。
“慎言,慎言啊!”
“是啊,祖宗之法,自古朝政就是男子之事。”
“再者,若是没有宰辅大人,但凭你们孤儿寡母,又岂能建此等功业?”
“母亲……”皇帝混沌中攀住她的腿,微微向着她摇了摇头。
“呵呵……”敦慧太后最后看了眼朝臣,像是第一次认清他们。
眼泪滑落。
却是权斗中最不值钱、也最容易被人轻视的东西。
她凶狠拭去,缓缓跪下,“按侯爷说的,哀家都招了。希望侯爷言而有信,依约放过我皇儿。”
叶崇山拧紧了眉,还是将战袍从她手中扯出。
“他与魏王身中鼠疫,无药可解,今日必须死。”
“至于你与花国丈,一个谋害先帝、鸩杀忠臣;一个串通皇商裴家屡次豢养鼠疫、谋反作乱,恶行滔天,也该自食其果。”
沉重的殿门缓缓在眼前闭合。也关上了敦慧太后最后的希望。
烈火如飓风似的卷来,她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第一时间紧紧护住了她唯一的、杀了夫君才护住的孩子。
可那孩子死前还执迷不悟,攥紧了她的衣摆,“母后,他为什么没来?”
不远处,花国丈厉声哀嚎了些什么,可惜大殿不堪重负彻底崩塌,他苍老嘶哑的声音淹没在火海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