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明明，涓涓溪水流经青青禾苗，喝饱的青禾迎着日头疯长，直瞧得劳作的妇人合不拢嘴。
碧色的广袖耷在膝头，不住捶打双腿，王雪楹行了数日这路却不见尽头。
未几她朝青禾地里的妇人唤道：“敢问娘子——”话才出口她便愣住，全然记不起自己是要去向何方。
妇人停下活计反问她要去哪里，王雪楹的唇动了动，半晌才呼问：“…不知这路有多远？”
插禾的娘子瞧见她指着的方向，了然比了个九的手势。
“九里？”王雪楹长舒一口气，自溪边捧水就要清清面庞醒神赶路。
“九——万——里——”耳边身后蓦地传来娘子的呼声，震得她一激灵，听清娘子说的甚么，王雪楹一双眼都瞠圆了。
九…万里？她回身朝田间看去，那娘子又回到了方才侍弄禾苗的模样…仿佛王雪楹未曾来过一般。
她念着九万里只觉腿一软，顺势躺倒在地，休整半晌才磨着自己爬起来，口中喃着：“九万里路…九万里路……”
风过带起阵阵青叶簌响，有什么东西正穿林而来。
泛着莹白光泽的枝丫出现在眼前，王雪楹惊疑拿指尖探去，枝丫动了动，她垂首，骇得本能朝后退了两步。
是鹿。
或许是一匹神鹿。
这鹿分明就伏首在她身前，王雪楹却怎么也看不清鹿的身体…似明空色的水做的身体…又好似自山林深处而来的万年林木一样的碧色的身体，通体还开出了朵朵散着鎏光的灵花…
总之于她看来，是吉非凶。是神鹿不错了。
见她退开，神鹿垂首温和朝她走来，避开鹿角，要用那光一样的身体靠近她。
王雪楹一手落在莹润的鹿角上轻抚，“你是…在邀我？”
神鹿复折下四肢伏在她身前，以此答了她的话。
她探出手要抚上鹿背的一刹，鹿角散出莹光裹着她放在了背上。
神鹿步步生云，直带着她要通天一般，朝下瞧去崇山峻岭尽收眼底。
身旁有飞鸟为伴，脚下是不曾到过的如画河山……此生怕再没有比此刻快活的时候了。
九万里路，在神鹿的背上不过弹指……路的尽头原是丹穴山上的王家。
王雪楹被鹿角散出的光放置在府门前，不待她再要伸手抚摸，那鹿骤然化作一抹光烟，落在她眼前，融入她的腹部，光烟散出的暖意流遍她四肢百骸。
轻蹙的秀眉舒展，一双美目骤然张开，眼前是幽暗蒙纱的帐顶。娘子薄唇轻吁，抚在心口的手一路滑至自己已平坦的小腹，瞳孔微张，支着臂就要起身。
“…阿楹！”伏在榻前的叶珩也惊起，虚扶着要起身的王雪楹，将她轻按回榻上，掖好被褥，“…有什么事和我吩咐就是…你且好好修养。”
王雪楹敛眸思忖着方才的梦，片刻抬眼看向他：“孩子呢？”
“……孩子一直哭闹，怕扰了你，安置在旁的厢房了，有好几个奶嬷嬷…还有娘照料，且放心就是。”
“祯祯醒了。”叶珩话落，江斐便抱着遮得严实的奶娃娃自门前而来，无视叶珩要接过娃娃的手，抬颌示意侍女放置好圆凳，在她榻边坐下：“瞧瞧，是和祯祯一样灵秀的女娘。”
王雪楹于是含了笑意，探手轻轻抚刮过小女娘的透粉带红的小脸。生下她的那一刻，她就隐隐听到稳婆说是个姑娘。
“坏囡囡…娘亲生你可是苦了……”话是这样说，她语调却格外轻柔，不欲扰了奶娃娃的清宁。
“……是啊，你娘亲生你费了快九个时辰呢。”江斐也轻声对着娃娃道，“便是我在俘虏营时，也未曾被连着用过九个时辰的刑。”
“阿楹辛苦了…我业已请教过奶嬷嬷和太医……往后修养的月余我且……”
不及叶珩说完，王雪楹便伸手止住，“府上甚么也不缺，万事有祭歌瑞玉……你不必住下。”
“…瑞玉要嫁人了不是？我到底是孩子的父亲…生孩子我帮不上忙……总要做些旁的罢。”叶珩说话间覆上她放在榻边的手，一旁抱着孩子的江斐见此探手拍落他的手，在心底白他一眼。说话便说话，动手动脚地做什么。
榻边润玉一样的手被收进褥子里，王雪楹不欲看他，漫不经心道：“随你罢。”
“知文表哥那边如何了？”她忽想起那自宫惊得她早产的表兄，忙问身侧两人。
“昨儿好些个太医两头赶，说是止了血寅时就醒了…就是给老夫人还有长辈们骇得不轻。”江斐答，这都是他守在门外时听太医们谈的。
“那便好…”若表兄有个好歹，她只怕上了年纪的祖母也要被吓去半条命…
“娘子。”瑞玉轻叩半敞着的门扉，瞟了一眼叶珩才禀道：“叶老太太身边的妈妈来贺喜了…”
王雪楹看向门前，视线瞥过叶珩，温声：“礼待就是。”
“…那妈妈放下这个就走了。”瑞玉上前，伸手在王雪楹眼前摊开，是个银制的一指节长的纺锤。
民间一直有弄璋弄瓦的习俗，大致就是生了儿子放在榻上赠以璋玉逗弄，生了女儿就放在榻底下，赠以纺砖逗弄。
得知她生了女娘，专程送了这么个银纺锤来……还真是用心良苦。
她扬唇将瑞玉捧着银纺锤的手推远几分，抬眼对上叶珩压着无奈的神色，他们眼神交汇，王雪楹吩咐道：“这是老太太给府上的人添辛苦钱呢，拿去兑了银钱，阖府都沾沾小主子的喜气，各领十两的喜钱。”
其实这银纺锤也不过十两银…她是下叶珩的脸面呢。
“瑞玉你带人去叶家账上拨钱…按着人数一人拨二十两…另外的十两算叶家的心意。”叶珩道。
“可是叫叶大人破费了。”哄着襁褓中奶娃娃的江斐探指有意从娃娃的脖子上轻轻挑出纹凤如意金玉长命锁，嗤笑：“囡囡屋里挂了不下十块金的银的玉的长命锁，眼下这块是皇后娘娘最后送来的…倒是不知送纺砖是何意？”
“老太太是好意，”王雪楹伸手抱过囡囡，“只是王家从来没有这些个旧俗，是男是女是嫡是庶……出生都是含金握玉的，不信甚么璋瓦。”
其实甚么劳什子的璋瓦，说到底还不是要求子…王雪楹幼时便省得求子心切的人到底是何等疯狂。她的母亲那会儿日日都要喝下祖母寻来的求子的土方子…那会儿她祖母都死了，母亲却也不曾放过自己…
八岁那会儿江斐的姐姐，也就是她的表嫂江寄晚生了一对龙凤胎，张府上下都满心欢喜，她就见着府上嬷嬷给嫂嫂上了盏调酥杏油饮……后来问了母亲，王雪楹才省得在旧俗里，娘子生产后，生子生女的待遇是全然不同的…若那日嫂嫂生的只有一个女儿，该饮的就是调盐的黑豆汤了。
“想什么呢？”
“可想好囡囡的名字了？”江斐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思。
她的长指在奶娃娃的眼前拨弄片刻，抿唇含着温软的笑意答：“想好了。”
“就叫九鹿罢，九万里的九…鹿就是四只脚能跑能跳的鹿。”
“九鹿…”叶珩呢喃出声，“久禄，阿楹取得妙。”
“恰巧梦见了林中鹿，也算是缘分。”她给两人解释道。
一手轻轻拍哄着怀里新生不满一日的女娘，王雪楹想，九万里路，九万里鹿。
小九鹿啊，会是能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世间最自由的灵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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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鹿弥月，办过满月宴后，就是瑞玉和杨黑背的喜宴。
送嫁瑞玉算是王雪楹坐蓐以来头一回出府，这不出府不要紧，一出府甚么流言都入耳了。
原本看热闹沾喜气的百姓将话柄子转到她身上。
“瞧瞧，那儿送嫁的头一个，就是王家大娘子。”
“出嫁的是她的侍女罢？喜宴办得这般有脸面，这王大娘子出手可是阔绰。”
“那还不是侍女被将军看上了，泼天的福气，可不得重视？这将军打去岁就求娶了，是侍女忠心，非要守着王娘子生产了才肯成亲。”
“这么说来是王娘子生产了？若没记岔王大娘子分明和离待嫁罢？和离了生的孩子算什么？”
“哼，怕是老天才晓得了…和离就罢了，如今也是屡见不鲜的了，可我家女娘要是敢在母家生产，给阖家找晦气，老子再不认这女儿了。”
这还只是她不经意听见的，据祭歌所言，若非是有知文表哥做头号茶余饭后的话柄，只怕如今传的还要难听。
“娘子，咱们可要找些人去管管那些张臭嘴…”祭歌攥手朝着空中捶打几下，不忿地道。
王雪楹静坐在园中，不远处里屋榻上九鹿酣睡，她怀里是抓着她广袖上的流苏耍玩的仙罗。
心里是说不出的平静。幸福使得人愈发宽和。
半晌，似仙罗绒绒的小尾巴一样的日光照下，石桌上茶盏里的茶水泛着玉一样的明光，她轻轻捻起茶盏，无言品味着苦却回甘的茶汤。
“雪楹这是做什么呢？”未几，透玉一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