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恩其实一晚上没睡着，加西亚也一直没开机，他左边躺着心慌，右边躺着手臂疼。临近黎明的时候可算是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要去接加西亚，但却一直在转车，越转越远。想去的地方始终到不了，想找的人也一直找不到。

醒了，莫恩骤然从床上坐起来。又按那串号码。

通了……

“怎么样？眼睛好点了吗？”莫恩甚至不是问他修好了吗。

“没问题了，在等你。”留言发出去没一分钟，加西亚的信息就回了过来。

莫恩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下楼的时候走廊窗台上停着一只蓝云雀，莫恩迈着舞步凑上去打招呼：“早上好，小东西！”蓝云雀吓得从窗台上倒退两步，一脚踩空张开翅膀飞走了。

时间尚早，一路畅通无阻，莫恩停在休眠仓门口。

“到了。”

“来了。”

大门开了，莫恩三步并作两步拦腰抱起加西亚转了两圈才放下。

“你真看得见我了？真的？”莫恩在加西亚脸上左看右看。

加西亚抬手对着他脑门就是一弹指：“看得见，你晃得我头晕。”

莫恩揉着脑门乐：“什么问题啊？”

“就是视觉中控上一个小零件松了，接触不好，安紧就行。可能真是上次地铁上震到了，也可能是跳桥那次摔的。”加西亚说得若无其事。

莫恩抬手摸他头：“是不是要把这打开？多疼啊……”

加西亚摇头：“没事的，我不疼。”

莫恩掏出手机给加西亚看：“你看昨天的比格云。”

“真是粉色的！真好看！”加西亚凑近看，还想抬手摸摸。

“你是不是喜欢小狗？”莫恩忽然问。

“喜欢，我养过。”加西亚回答得很自然而然。

“什么品种的？”莫恩心里高兴，关于他身世的线索又多了一条。

“品种……”加西亚忽然愣住了。

“有空带你去宠物店去看看，到时候你说不定就知道哪个像了。”莫恩揉他后背。“现在，先陪我吃个早饭。”

没了加西亚要检修的压力，莫恩整个人轻飘飘的，例行巡逻的时候拦停了个轻微超速的女孩，女孩连连道歉，莫恩没开罚单，直接让她走了。

“你算是撞大运了，我今天就是开心，开心得我自己都想飙车。”莫恩自语着回警车，看着坐在副驾的加西亚，怎么看都看不够。

“心跳一百三十一，车里那人好看？”加西亚调侃他。

“行啊！你扫描我，那车里的人好不好看我不管，我车里这个好看。”

加西亚笑，没说话，扭头看窗外。

莫恩前日没睡好的倦意在入夜时突如其来，第二天出发去阿卡迪亚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莫恩给加西亚买了加奶和糖的咖啡，两小时出头，莫恩终于看见那片银灰色的公寓楼群。车在第三栋公寓楼下停了。

可是该从哪里着手找呢？积木的窗口和公寓楼的窗口并不是一一对应，有花的那个，大概在三栋拦腰偏左一点的位置。就只能先看看三栋有没有老邻居能认出加西亚了。

保险起见，莫恩让加西亚先等在车里，自己先拿着加西亚证件上的照片从楼下的铺子问一遍。奈何商铺人员流动太大，员工工龄最长也不过一年半，显然不知道这楼里之前住着什么人。

“你觉不觉得这有点荒凉？铺子一半都是关门的，公寓看起来好像大部分都空着。”莫恩回车里休息的时候，加西亚忽然开口问他。

“可能还没下班回家吧，郊区的人一到了上班时间就往城里奔，像我们这样挑着工作日出来的应该不多。”

“不是那种空，很多看起来都没人住，阳台上还有些杂草。”加西亚抬手往上指。但没开红外成像。

非特殊情况下不能扫描私人住宅，违反指令或规定的后果是什么来着……没记忆了。那就是很严重。加西亚暗自思索。

莫恩不死心，过一会又下车，拉着每个进公寓的人问，但大家都摇头说没见过。眼看着下班回家的高峰期就要过去，深蓝天上擦着半抹烈火，莫恩决定先去找家旅馆安顿一晚。

莫恩从加西亚的大眼睛里明显看见了失落。“你别难过，这样找不到的话我再想办法。你记不记得一个叫埃米尔·瓦伦特的人？他可能就是你亲人。”莫恩抬手拍拍加西亚后背。

“瓦伦特…”加西亚念着这个姓氏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摇头。

“你也姓这个。”莫恩轻声说。

加西亚张大双眼：“我……我有姓？”

“当然有。”莫恩点头。但说出口却后悔了，他并不想强迫加西亚给他冠上某个姓氏，他更想听加西亚自己说，他到底姓什么。

莫恩开了间亲子房，因为只有这样的房型才会有两张大床。不知道休眠仓里什么情况，听着应该是个很拥挤狭小的地方。他想让加西亚体会一下一个人睡大床有多舒服。

“嗯，你自己选一个。”莫恩开门带加西亚进去。

加西亚没动，抬眼看莫恩：“是不是我晚上吵到你了？我可以换成待机模式的。”

莫恩其实知道，加西亚躺在他旁边的时候手里也总爱拿点小玩意，不是捻枕头套就是拉他被子角。每次夜里觉得被子被拉住莫恩就偷偷乐。但身子又不敢动，怕加西亚感觉到他没睡着。

加西亚开口，莫恩忽然就觉得心酸，他不会像人类一样，被另一个人完全接纳就变得肆无忌惮，甚至睡觉的时候也变得乱七八糟极具侵略性。不知道是谁给他上了道无形的枷锁，让他的内心总是缩在角落。

莫恩抬手拉加西亚手腕，拉他到床沿坐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一个人躺在双人大床上放开手脚，无拘无束，可惜我家里没有那么大的床，这次出来，就想让你体验一下。”

加西亚摇头：“我不在乎那些。”

莫恩站起身，走进浴室，扯了条毛巾出来放在手里折：“你说你本来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你在家的时候，跟你爸妈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肆无忌惮的？你卧室的床是多大的？”

看加西亚不说话，莫恩抬手揉他头发。“你不用把自己总放在角落，你想伸手伸手，想伸腿伸腿，我长大了，禁得住。”莫恩低头，觉得眼前有点模糊。片刻他又说：“我知道有时候你的回答是基于数据和算法，那些东西规训你，限制你，让你觉得面前人都高你一等，但我想认识的是你自己，我愿意等，等你能破茧出来的那天。”

莫恩把手里的毛巾折成了个恐龙，放在加西亚腿上。没看加西亚伸手拿，他抬眼往加西亚脸上看，看他一只手拼命揉眼睛。莫恩笑了，把那双眼尾微扬的眼睛变成了新月：“好了，你拿着这个，晚上，我和它，都陪着你睡。”

加西亚还是躺在莫恩身旁，另一张床就那么空着，其实也不是空着，床上接了些银亮亮的月光。加西亚拿着毛巾恐龙，毛巾在指尖的触感先是麻的，大片摸起来就是软的。加西亚不自觉捻它尾巴。

透过旅馆窗户，听得见外面草地里隐约传来的虫鸣。稀稀疏疏，现在还没到它们热烈的时候呢。加西亚还是换成了待机模式，跟在休眠仓里一样，他觉得待机模式更自在一点，有时候还会做梦。

“加西亚，你准备哪天回家？”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女声。

“嗯……休假都调好了，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回阿卡迪亚。”加西亚站在消防局寝室床前，目光落向窗外的训练场。

十三区消防局后院很罕见地有一片大训练场，专门练习应对各种突发状况。不管几区的新人都要在这考核过才能正式入职。打电话这会儿，有几个新来的同事在吊着保险绳练挂锁。

“真好，妈妈都想你了。”

“你后天过生日，我肯定要回去，不能让你白想。哦，对了，你们还没选好在哪个餐厅吃晚饭吗？”加西亚问。

“你别说了，你爸爸对这件事谨慎得不行，他现在筛选出来两家餐厅，还在问人家菜单。你别着急，明天肯定定得下来。”

加西亚笑出声。母亲生日也是父母结婚纪念日，每年的这一天，父亲都格外认真，选餐厅，准备鲜花，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仪式就没断过。不过这次他提前跟父亲打好了招呼，今年的蛋糕他来订。为了这事他还特地出门选了张贺卡，那贺卡打开的时候能拉出一束立体的花。不过现在地址没定下来，也先不急，明天上火车之前再打个电话来确认就行。

“明天我跟爸爸去车站接你，欢迎我们的小英雄回家。”

“什么英雄不英雄的，我不过就是救了几场火。”加西亚被母亲突如其来的赞赏搞得害羞。

“救火那就是英雄，不过我还得再说一次，注意安全，你知道我老生常谈了，但我还是得说。”

“我知道，都知道。”加西亚对着听筒笑，他心里一点也不觉得这话烦，倒是每次都让他觉得，像是远航的小船终于回了港湾。

没错，这港湾就是一个叫做“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