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特科技相关技术负责人费尔德先生表示将对AI4320型号仿生机器人进行全面检查，以确定应用于该型号仿生机器人的生命体征监测模块在突发状况下的响应速度是否存在问题。一个月前抓捕过程中过度使用暴力致使嫌犯死亡的该型号机器人‘多里安’的数据信息仍在分析中，费尔德先生表示调查结束后将对多里安进行报废处理……”

看着电脑屏幕上弹出的新闻，莫恩往椅背上一靠：“这也就因为他是个仿生机器人，换个人类，调查三年都不一定能给结果。”

戴伦皱鼻子：“那以后我们就加西亚一个前线助手了？”

戴伦朝加西亚叫前线助手，毕竟这里可是“人才辈出”的贝尔蒙，治安评级年年挂车尾，要命的任务谁也不想往前冲，都想靠机器人顶着，这东西多好，不死不疼，坏了能修。就算真报废了，应该也还能换。

莫恩看着加西亚背影没出声，心里乱得很，这几天加西亚的成像组件时好时坏，好像和温度没太大关系，莫恩按捺着没跟任何人说，很多时候加西亚都是在用红外感应的那套光谱看人，眼看今晚就要到了加西亚必须去休眠仓的时间了，他看着钟表指针一圈圈转，电脑上还有些文件没理完。莫恩愈发坐不住凳子了。

“怎么样？你还是看不见吗？”下班时分，莫恩抬手撩了撩加西亚遮在眼前的发丝，对回答也没抱太大期望，毕竟这些散落下来的金发就已经说明了结果。

加西亚摇头。

“你的自检系统还是看不到是哪里的问题吗？”莫恩抓着加西亚的手臂，小心翼翼送他进副驾驶。

“扫不出来。”加西亚垂着头，看着也不开心。

“没事，我先送你去休眠仓，你进去的时候自己走路小心。”

今天的夕阳格外好看，把加西亚的侧脸映得一片橙红。

莫恩沉默半晌，连太阳都沉得更深了，“太阳要下山了，今天晚霞很漂亮，粉色的，你右前方的天上有片云像小狗，是个小型犬，大耳朵垂下来的那种，好像是个比格。”

“粉色的比格犬？这还真没见过。”加西亚朝着莫恩说的方向扭头喃喃。

“咔嚓——”

“我拍下来了，你好了我给你看。”莫恩趁着等红灯的功夫掏出手机，那比格云还没散，反而随着风越来越像要跑起来。

莫恩不想开那么快，到休眠仓门口的时候加西亚能感觉落在皮肤上的夕阳最后一丝温存褪去，闷湿的空气渐渐转了凉。

“加西亚，你进了休眠仓是完全不能跟外界联系吗？”莫恩伸手握他手背。

“也不是，你把手机拿出来，记下这串号码，3200337。这是我的序列号，你可以用手机拨这串号码，如果你听到的提示音是服务暂未开通，那就是在关机检修，忙音就是没有网络。如果听到请留言，你就说话。我会给你回短信。”

莫恩拿着手机存号码，姓名写的加西亚，迟疑片刻又在后面加上了个小宝贝的表情符号。

“你这次要在里面待多久？”莫恩仍没松手。

“不确定，没什么大问题，还是明天早上就能出来。”加西亚也没想走。

“万一……他们又把你格式化……你能不能把你的记忆发到我手机里……”莫恩看着加西亚，手掌越握越紧。

“这个……暂时做不到……”加西亚低着头，感觉是在看莫恩握着他的那只手。“莫恩……”他小声念着。

“我在这呢。”

“莫恩，我不想进去……能不能就这样吧……我就想在这，在你旁边。”加西亚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

“那你总要进去充电吧，你现在还剩多少电量？等会儿关机了就更麻烦了。”

“还有7%，但我害怕……”加西亚始终不肯抬头。

莫恩探过身子把加西亚整个人包裹进怀里：“没事，我就是你的备份，他们格式化一百次我就告诉你一百次，格式化你一千次我就再给你讲一千次。讲到你再也不会忘了你是谁。”

加西亚没回话，莫恩感觉他在轻轻点头。下一秒自己的腰也被加西亚的双手环住了。

“我再陪你一会，等你电量到了5%就进去，好不好？”

“好……”加西亚对任何指令都是答应好，可这声“好”，莫恩听得出是他自己回答的，莫恩的话不是指令，他现在也不是仿生机器人加西亚，莫恩感觉自己摸到的那个血肉之躯里藏着的灵魂——加西亚·瓦伦特。

四周的原野静悄悄的，莫恩不知道加西亚其实多抱了他1%。

看着休眠仓大门合拢，莫恩感觉心口空空的，好像自己的心也一起被关进去了，留在外面的只是一具躯壳。

说好了这周休假就到加西亚去阿卡迪亚找家人的，他要是连那片积木都忘了，头绪又该从何牵起？没五分钟莫恩就想拨那个号码。

“检测到问题了吗？”

“我才刚进大门……”加西亚很快回了短信过来。莫恩觉得好玩，他还会用省略号。

“现在呢？”十分钟后莫恩又问。

“在等候检查。”

……

“你好，我是AI3200337，服务暂未开通，请稍候。”

语音播报是加西亚自己的声音，但他念出那串序列号的时候却让莫恩觉得格外陌生。不对……不是这样的，他怎么能叫一串数字呢，他是加西亚啊……

莫恩把椅背放平，他也不想走了，就只想在这等着，等到天亮……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干什么的时候，不觉自嘲出声。手里的长尾夹往车顶棚上弹飞出去，又掉回他身上。

“嘣嘣——嘣嘣——”这长尾夹就是加西亚刚刚维修回来那天放他手心里的那个，他忙着去巡逻顺手塞进了裤袋，下班上车忽然觉得硌得慌，又放进了储物格。片刻他又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慌得有些喘不过气。掏出手机打给戴伦。

“加西亚的成像组件坏了……”

“怎么没见你报修？机器嘛，坏了正常……修修就好了，没事的。”戴伦歪着脖子夹着手机手里正在陪着加布里尔开玩具小汽车。

“我……我害怕……”莫恩声音变小了。二十五岁大男人说自己害怕，他也担心戴伦看不起他。

戴伦却觉得这孩子声音不对，叫加布里尔暂时自己玩一会，他走到卧室：“怎么了莫恩？出什么事了？”

“戴伦……我喜欢加西亚……”莫恩胸口起伏得愈发剧烈。

听筒另一端沉默片刻：“你在哪呢？吃饭了吗？琳达快把饭做好了，回来一起吃吧。”

莫恩咬嘴唇，半晌没说话。

“孩子，回来吧。”戴伦也就那么等着，等得实在担心了，才开口。

“嗯……”莫恩答应，嗓子却哑了。

莫恩不记得自己怎么把车开到了戴伦家楼下，戴伦开门的瞬间他看见琳达和加布里尔都在餐桌前坐好了，忽然就觉得这地方陌生得很。

莫恩十三岁被戴伦从福利院领回家，那时候他的妻子还不是琳达。等莫恩十五岁的时候，戴伦离了婚。他自己带了莫恩三年，送他进了贝尔蒙公立大学，也是那年他遇见了琳达。琳达是个白领，人干练，性格又温和，见莫恩第一面就送了他一台笔记本电脑。莫恩当时不想要，他觉得这女人居心不正，纯属想要收买他好接近戴伦。但当时他也正好没有，就“勉为其难”地收了。后来有段时间他也怪自己当时不应该眼馋那台电脑而被收买的，让戴伦有了个温馨的三口之家，自己倒显得像个局外人了。转念一想，自己跟戴伦之间也没有血缘关系，却有五年实实在在的养育之恩，凭什么干涉人家成家。加布里尔出生莫恩就搬家了，说什么也要回到自己父母留下的那栋小公寓里住。戴伦也知道这孩子大了，留不下了。

戴伦把莫恩领到餐桌前坐下，帮他往盘子里的牛排边上填了些蔬菜沙拉。“吃吧，有什么事，吃完说。”

莫恩低头啃牛排，尝得出品质不错，肥瘦相间，嚼几下就化了，他总觉得哪里有点苦涩，但不是牛排的问题。

饭后莫恩帮忙把餐盘收进洗碗机，戴伦开车领他去卢塞河边散心。

“你怕什么呢？”戴伦点了烟，烟雾后面一双蓝灰色的眼睛注视莫恩。这男人肉眼可见的老了，都有白头发了。

莫恩不抽烟，低头摸了个小石子在河坝上划拉。“我怕加西亚一检修又把我忘了。”

“你俩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个机器人么，怎么见着他你就总哭，做机器人的说不定从哪里拷贝的人脸数据，你还真当真了。”戴伦哼笑。

“真是他…”莫恩小声说。

“什么？”戴伦以为自己耳背了。

“他想起来他救过我，还想起来他有家，有妈妈。”

“还有这回事？”戴伦把烟按灭了，仔细看莫恩。

“看得出来当年他掉下去的时候也很害怕，一提那事，身子就忍不住打颤。不知道后来到底是谁把他变成这样的。我看不下去他们一直在格式化他，就像故意不让他想起来自己到底是谁似的。我想带他找他家，找他爸爸妈妈。”

“哎……这家人也是苦啊，要是有兄弟姐妹还好，就这一个的话，那么大个孩子说没就没了，父母得多难受啊。”戴伦看着卢塞河面倒映的灯火自语。

自从戴伦真当了爸爸，好像一瞬间就跟世界上所有的父母感同身受了。“是不是他父母定制的型号被卖出来了？要么怎么能还带着那孩子的记忆呢？上载逝者记忆这回事有是有，但普通人一般根本接触不上，这个……不够。”戴伦伸出前三个手指撵了撵，表示这技术价值不菲。

“难道他们做完加西亚父母的定制，又自己偷偷留了个格式化掉的副本卖？这也太不道德了。”莫恩鼻梁微微抽搐。

“管他为什么这么干，先把钱赚了再说，你以为这世界上你能看见的东西，有几个不是以商业价值为导向的？仿生机器人这方面，都弄不过奈特。有了追捧的人谁管他金子外皮里面包的是不是废铁，到时候大把粉丝过来洗，你说不对就是你有问题。”戴伦捡了个小石子打水漂。

莫恩也跟着打，小时候他俩经常比，戴伦总故意让着他，让石子直直掉进水里。这回戴伦没放水，但是莫恩赢了，他打了五个水坑。

“你想带那孩子去找父母就去吧，万一是副本你拽着他，你们一起掉头就跑。”戴伦自己说完自己笑。

“你不觉得我喜欢他这事奇怪？”莫恩试探问问。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戴伦笑眯眯看莫恩：“什么年代了，你下次说你喜欢卡纳托超市购物袋也可以。”

莫恩又气又想笑，没等开口。戴伦一把揽住他肩膀：“你说你喜欢加西亚这事，要是放在六年前，我也想不通。你要说现在，所有爱情的底色其实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两个人惺惺相惜，相伴到老。”

莫恩看戴伦，看来琳达给了他所期待的关于爱情的所有东西。“回去吧，他们两个不是还在等你。我回去睡会，明早还要去接加西亚。”

“要我说，你也别太担心，就算是格式化，也不过就是回来之后你多花点时间教他，他迟早认得出你。”戴伦站起身，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莫恩跟着走，回头看卢塞河，河水拥抱大海，大海又会用各种方式回到河里。可能大海也喜欢河，不惜化云成雨，渗入无垠大地，也要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