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围殴加西亚的男人初步被认定为破坏财产，晚些时候被移送离开了警局。

“去他的破坏财产！这不就是严重的人身伤害吗？他们打人的时候怎么能认定是不是仿生机器人的！”莫恩胸口一起一伏，站在警长办公室里申诉。

“认定罪名从来都是论迹不论心，抱着杀人的目的，但万一那人命大没死成，那就是杀人未遂，轻判。这些你早该知道的。”卡维尔倒是平静淡然。

莫恩心里当然清楚，但就是憋着委屈没处发。

“不过，加西亚的话，你的确得多留意他点，我问过高危救援队，他们说加西亚这型号不生产了，只有他一个，要是真报废了，那就没了。”卡维尔摊在椅子上悠悠说。

“知道了。”莫恩下意识低头看手表，算算时间也该去接加西亚回家了。

莫恩挤在下班高峰的车流里，晃晃悠悠地往城外赶。休眠仓金属大门横拉开，莫恩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他还穿着自己的短袖，头发上粘着的修复液已经清理干净了，一头金棕色发丝蓬蓬松松，随着晚风打晃。莫恩下车，给他开车门。

“我……可以自己来……”加西亚瞥莫恩。

“没事，我愿意的。”莫恩推着他肩膀让他上车。

莫恩回了车上：“你低头，给我看看。”

加西亚乖乖低头，莫恩左看右看，确实没什么伤。“手上的也好了吧？”莫恩扯着他手臂看。

“嗯，都好了。”加西亚边说边自己扣安全带。

“加西亚，你的修复液为什么是血红色？多里安却是荧光绿色？”

“荧光绿色是为了有特殊情况可以及时发现，新版本都是这样。而且根据去年一月颁布的第3690条法案规定，也不允许仿生机器人使用与人类血液颜色过于接近的修复液。”

“那是不是你的有一天也会变成绿色？”莫恩问。

“应该不会，那种绿色的，和我匹配不了。他们曾经尝试过，但是……但是怎么了来着……哦……估计是停机了，我没有那段记忆了。”加西亚撑着额头仔细想了想。

从休眠仓到莫恩家里开车也要足足四十分钟，之前加西亚觉得不是一个方向的，太麻烦，才不叫他送。现在莫恩倒是觉得这几十分钟真不算什么。莫恩在楼下的便利店买速食便当，一天一夜没睡，困意疯狂上涌，实在没了做饭的力气。

加西亚给他热便当，端着放在了茶几上。莫恩拿着个深绿色的酒瓶，一口一口往喉咙里灌。加西亚盯他，他伸手拉加西亚坐下，自顾自低头扒了几口饭。

“好吃吗？”加西亚问。

“你尝尝。”莫恩把便当盒往加西亚面前送。

加西亚沾一点，半晌也不置可否。莫恩又扒几口，抬头看他。

“没营养……你这个身高，距离标准体重大概还少了7公斤。”

可能因为喝了酒，莫恩困得头晕，放下便当伸手挂在加西亚肩膀上：“那你给我做……”

“嗯，可以。”加西亚答应。

“不用，我开玩笑的，不用你，我养你还来不及，还用你做饭，不是这么个道理。”莫恩靠着加西亚肩膀喃喃。

“你说今晚要给我讲故事来着。”加西亚推推莫恩。

“太困了，明天讲……明天讲……”莫恩边说头边往下滑，半晌没了动静。加西亚俯身扶他的腿放上沙发，用自己的大腿当枕头给他躺。

“我可真是个废物啊……我连你都保护不了，我怎么对得起你当初拿命换我的命……”加西亚也不知道莫恩不知道梦见什么了，只听他含混不清地念叨。

心口有点疼，对，就是那种人类的心疼。加西亚觉得眼前这人肯定有过什么心理创伤，他伸手理理莫恩垂在眼前的乌黑发丝。露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皮肤偏向被阳光晒过的小麦色，看起来很健康。他要讲什么故事呢……

加西亚闭眼往沙发后面靠，柔软的垫子瞬间将他包裹，这感觉比休眠仓好多了。他总觉得他本来是应该睡在这样的地方的。

阳光穿过落地窗落在莫恩眼睫，脖颈一阵酸痛，莫恩骤然惊醒。睁眼就看见靠在沙发上的加西亚。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这一晚上，自己都睡在他腿上。身上还不知什么时候盖着条薄毯子。

“醒了。”加西亚低头看他。

“我昨天怎么睡着的？”莫恩伸展双腿，揉揉太阳穴。

“喝酒睡着的，睡着的时候好像也很伤心。”加西亚缓缓回答。“你说有人拿命换你的命。”

莫恩恍然才发觉，自己昨晚忘了件重要的事情。“答应你要告诉你那件事的。对不起啊，昨天……的确心情不太好，打你的那几个人……应该会判得很轻。”

“判什么那是法律的事情，你已经抓住他们了不是吗？”

莫恩想开口说点什么，牙齿却有点打颤，加西亚心里可曾有过半分他自己？莫恩什么也没说出来，起身从冰箱里倒牛奶。给加西亚的那一小杯里面特意加了些糖。加西亚很罕见地伸手沾了两次，应该是真喜欢。

今天莫恩休假，他举着杯子咕噜噜喝牛奶，杯里的牛奶却没怎么见少。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加西亚提那件事。他怕说了加西亚恨他。

牛奶还是喝完了，莫恩放下杯子，转头看加西亚。“我现在就把那件事告诉你，我说完了，我就把我完全交给你处置，你想要我的命都行。”

莫恩能感觉到加西亚明显一愣。

“你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公寓里着火有个人救了我吧，从C区往B区跑的时候，C区发生了爆炸，他抱着我被气浪从连廊推了出去……那可是七楼……”莫恩小心翼翼扭头看加西亚，他又开始微微发颤。

“你还要继续听吗？”莫恩问。

那下坠的感觉又来了……脑海中闪过的凌乱画面瞬间拼合。那天夜里，加西亚在睡梦中骤然被警报吵醒，说纳布拉公寓着了大火，G组H组已经先去控制火势，但事发时正值凌晨，家家户户都在睡梦中，至少有几十人被困在最先起火的C区，整个公寓楼就像一只烧透了的红灯笼，透着火光的窗口从上到下扒着被困的人探着身子哭喊着救命。N组是第一组被要求进入火场救援的队伍。

加西亚负责去七层和八层搜救，越往上走烟雾越浓，虽然戴着防火面罩，却还是呛得他睁不开眼睛。怀里那孩子没做任何防护肯定撑不久，得马上到B区下楼找医生才行。室外连廊上有些新鲜的空气可以暂时缓解孩子困难的呼吸，眼看出口近在咫尺，可下一秒，却骤然感觉被一股力量推了出去，起初那一秒，加西亚心里也不太慌，这种情况训练时不是没考虑过，腰间还有两发救命的挂锁……

可是……可是为什么……

猛烈的力量突袭而来，先是脊背，然后是后脑，身体瞬间四分五裂一般，他想呼喊，想喊人救救他，但喉咙里被一股甜腥的东西堵住，脑海中沉闷嗡鸣，视觉神经仿佛被烧断了线，连眼泪都落不下来。黑暗中只有许多片段飞速回闪，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问，怎么办？他们怎么办？妈妈后天过生日，我柜子里，还有给她写的卡片……蛋糕的收货地址还没确认……

“生日……过生日……”

“加西亚！加西亚！”加西亚浑身抖得厉害，莫恩知道他这具机器身体哭不出来，但其实内心里早已大雨倾盆。

莫恩抱了他半晌，加西亚终于从那种强烈的无助和恐惧中回过神来：“我妈妈……后天过生日……”

“你还记得你妈妈叫什么吗？”莫恩觉得加西亚想到的事情应该比自己预想的还多。他赶紧追着问。

片刻，加西亚摇摇头。终于从记忆中清醒了。“你是被我抱着逃出那场大火的对吧？”他看莫恩。

莫恩眉尖止不住抽搐。重重点头。“我原谅不了自己，我欠你一条命。”

加西亚摇头：“不是这么算的。”

莫恩怔住。

“我们两个同时从七楼掉下去，没有任何外力保护的情况下，我的生存概率怎么算都不到1%，但你不一样，你年纪小体重轻，保护得好还是有很大概率能活着。”

“你当时……是这么想的？”莫恩嘴唇打颤，句子都说得含混不清。

“看来我那天赌赢了，很高兴还能再见到你。”加西亚忽然笑了。

“你就没想过把我垫身子下面自己活？”莫恩不甘心，还是觉得愧疚填不平。

“我疯啦？那样我们一个都活不了。”加西亚看莫恩。莫恩总觉得他眼神里对自己说的傻话有点不满，在给他飞白眼。

“你知道我为什么看见你，就想哭了吧。我之前没这么多眼泪，大男人哭起来怪丢人的。”莫恩垂眸，闪开目光。

“在哭的是你心里那个小孩不是吗？”

“你为什么不怪我？我被这事困了十三年……你哪怕打我骂我都会让我更好受一点。别说什么没这个指令，加西亚，指令那是机器人，你不一样，你是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怪你什么？你想想，帮我找条理由。找得到我现在就打你。”加西亚放松靠在沙发上问莫恩。

我不该出现在那场大火里？我那天晚上不该回家？我不该跟着妈妈一起滚楼梯？好像哪个都不对，那天晚上他只是个想活命的小孩。

莫恩认认真真想了很久，摇头。

加西亚笑：“没有，对吧？”

“嗯……好像真的没有。”

加西亚笑着整理莫恩睡翘起来的黑发：“你都长这么大了，真好。”

莫恩低头不说话，眼眶酸得很。他感觉加西亚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望眼欲穿的东西。那个东西属于天地间一切生命，却惟独不再属于加西亚。

它的名字叫：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