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恩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梦里朦胧间总有双金色眼睛盯着他。他起身擦掉额前冷汗，摸出手机打给戴伦。

半小时后，戴伦开车到了莫恩公寓楼下。“下来吧，莫恩，别折磨自己了，带你去十三区消防局问问。”

二人一路无言，连日缺少睡眠的莫恩昏昏欲睡，直到戴伦把车停在消防局门前。

“你好，我可以咨询一下十三年前纳布拉公寓那场火灾，参与救援的人员名单吗？”莫恩对着消防局接待台前的女孩开了口。

年轻女孩听见这话眉头微皱，一脸疑惑地看莫恩。“十三年前？”

“如果……你们还能有资料记载的话……我是那场大火里的幸存者，我想知道是谁救了我，他还在不在。”莫恩一双深染倦意的眼眸里带着祈求。

“您是说，我们这里有人把您从火灾现场救了出来？”女孩迟疑着开始在电脑上调取资料。

“想来那栋公寓在你们的管辖范围，当天的救援人员应该也是从这里派出的吧？”莫恩把手撑在前台期待张望。

“当天……凌晨两点三十六分，H组和G组是第一批前往现场的。”

“你们的人会有代号之类的吗？我记得那个人被叫做N03。”莫恩依稀循着梦境补充。

“N03，那就是N组。当天的N03……喏！”年轻女孩叨念着把屏幕转向莫恩。

接待台前的莫恩和戴伦同时僵在原地。照片上的青年扬着嘴角，双眼微弯，本就无辜的大眼睛显得更有亲和力了，他利落地把防火面罩夹在臂弯，露着一排整齐的牙齿。照片不是高清，但莫恩仿佛每个毛孔都能感受到，照片中那人周身带着一股阳光晒干的气息。

“他……他……叫什么？”莫恩浑身忍不住地颤抖，胸腔里有股痛感四下乱窜。

年轻女孩迟疑片刻，眯着眼依稀从照片底部的小字辨认出他的名字：“加西亚·瓦伦特”

“加西亚…”莫恩双腿一软整个人滑入接待台底，瞬间从年轻女孩的视线中没了踪影。

莫恩不记得戴伦怎么把他送上等候区的座椅，也不记得被谁灌了一杯高浓度糖水，甜味充斥在喉咙里，却苦得他想吐。

“那……那时候……还没有仿生机器人对吧？”莫恩颤着声，问戴伦。

戴伦思索片刻：“那时候还真没听说过，那时候机器人没那么像真人。仿生这套东西都是最近一两年才兴起的。”

冷静十几分钟，莫恩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他猛然起身冲向接待台：“照片上这位先生，他……他还在吗？”

“档案上显示他在那场火灾之后一个月办理了辞职手续，辞职的时候附了一份医疗证明，说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再从事消防救援工作。”

莫恩自己伸手搬过电脑屏幕。这份医疗证明，来自贝尔蒙医疗救援中心。

“莫恩……你还要继续找下去吗？”身旁的戴伦忽然开了口，他看莫恩脸色从听到加西亚名字那一刻就骤然苍白，额头上渗着一层汗珠。

“再陪我去趟贝尔蒙医疗救援中心吧……拜托了……”莫恩死死抓住戴伦手臂，攥得他衬衫上满是水痕。

戴伦倒是没急着上车，转身越过路口买了两支冰淇淋。

“莫恩，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好，我明白你很迫切想找到忘掉的那些东西，但是……你也要清楚，这如果最后的结果不是如你所愿，你该怎么承受这一切。”

“我不能总躲在恐惧后面当个懦夫，如果真有人曾为我付出过生命，我愿意花一切代价来还。”莫恩眼眶泛红，那些爬满眼白的红血丝在乌溜溜的眼珠周围格外明显。他从前只记得大火里自己受伤，没了父母，还模糊觉得自己害死过人，现在忽然觉得都通了，濒死时的梦境不是幻觉，是被自己遗忘了十三年的梦魇。

“这样吧，你先回去休息，我打给医疗中心，让他们调取一下加西亚·瓦伦特当年的医疗记录，毕竟以我的身份，办起事来比较方便。”戴伦摇了摇自己警探的证件。

莫恩有气无力干笑一声调侃他：“现在是你拿头衔压我的时候吗？”

戴伦也笑：“走，送你回家。”

莫恩今早没跟加西亚打招呼，静静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桌上加西亚给他赢来的长尾夹发呆，他焦急地等着那份医疗记录，就像等考试成绩的小孩。却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把目光投向斜前方的加西亚，他像那人，又不像那人，他和那人中间隔着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到了中午时分，莫恩终于起身，扯了张椅子在加西亚身旁坐了下来。“加西亚，你姓什么？”

加西亚放下积木茫然抬头正对上莫恩微微浮肿的双眼：“你哭了？有人欺负你吗？”

“加西亚，你回答我。”莫恩双眼紧盯着加西亚。看得出加西亚有些不太自在。

“我……我姓……我没有姓……”加西亚罕见地吱唔了一会儿。

“多里安你过来。”莫恩抬头朝着B组喊。那个工装笔挺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靠近莫恩。

“多里安你姓什么？”莫恩问。

“抱歉，我没有姓氏，只有单名多里安。”多里安没半秒迟疑。

莫恩摆摆手让他离开。

“加西亚，你在犹豫什么？你是不是还记得什么？”莫恩眼里不是威胁，而是对某种过往的望眼欲穿。

“我…我…”加西亚闭起眼睛偏过头，像是勾起了什么很痛苦的记忆那般，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加西亚，十三年前，纳布拉公寓着了一场大火，你知道吗？”

加西亚点点头。

“关于那场火，你知道什么信息吗？”莫恩不死心。

“跟你能在网络上检索到的差不多。”加西亚的身子还在止不住地发颤。

“那天……”莫恩还想开口继续说下去。

戴伦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好了莫恩，你别逼他，再等等。仿生机器人长什么样又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

“可是以真人为模板来做仿生机器人是法律上不被允许的不是吗？”莫恩压低声音，确认四下没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加西亚这个型号几乎是最早的一代了，应该早于那条法律条文出现的时间吧。”戴伦强行把莫恩从椅子上拎起来，莫恩明明比戴伦高一截，身子也没了小时候那种单细。戴伦还是能一把拉起他。

戴伦觉得发颤的加西亚看起来倒真像个无助的小孩，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伸手抚了抚加西亚软乎乎的发丝。“好了，好了，你别害怕，他不是凶你，也不是讨厌你。”

那天晚上休眠舱里，加西亚做了个梦，一个高大的金发男人喊他，跟戴伦一样揉他的头发，说让他自己打包好行李，好带他去艾顿岛旅行。他兴致勃勃地收好衣服鞋子浴巾泳裤，到了领登机牌的时候人家问他姓什么。他低头却发现递出去那张证件上的姓氏怎么看也看不清。

“你要的医疗记录，发你邮箱里了。”第二天下午，戴伦忽然回头朝着莫恩说。

莫恩深吸气，打开邮件，这是一封附件长达一百二十页的详细记录。

凌晨三点五十二分，二十一岁的加西亚·瓦伦特被送进贝尔蒙医疗救援中心。

瞳孔对光反应迟钝，颅骨骨折，脊椎从上到下断成三截，右手臂开放性骨折，胸腹腔内大量出血……

三次手术未能重唤他的意识，那么多昂贵的仪器强拉着那具身体时好时坏地坚持了六十四天，最终因为严重的并发症撒手离世。

加西亚用自己的二十一岁，换了莫恩的十二岁。

大火发生的那天夜里贝尔蒙气温骤降，冷风卷着寒流在整个城市中肆虐，家家燃起壁炉围卷着被子相拥取暖。而加西亚被留在冷风冻结的地面上，他眼里最后的画面只有一个陌生男孩和漫天火光。

死亡通知单家属签下的名字水汽氤氲歪歪扭扭，笔迹无声爬行却泣不成声。莫恩看着那个褪色的名字，这笔迹的主人那时又是怎样的心痛。

莫恩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在得知父母离世那个夜晚流干了，他此刻鼻梁跟眉间不断抽动，一股灼热感拼命从鼻子里往上冲。直到戴伦拿着纸巾叫他，他才发现，眼泪在办公桌上汪成了湖。

戴伦看莫恩，堂堂七尺男儿蜷在椅子上哭，长腿跟身子折成一团，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小豆芽菜。“行啦，待会儿还要巡逻呢。冷静冷静找找人家父母吧，人家没了孩子，不行你就去给人家当孩子。给人家照顾晚年。”

“我还得照顾你呢。”莫恩咕哝。

“咱们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戴伦呵呵直笑。

莫恩擦干眼泪，抬头往加西亚那边看，平日里那个熟悉的背影此刻却不在。桌面上只有那一片愈发壮大的积木。莫恩走上前仔细端详，花园公寓后面多出一个弧形墙壁，看着像是某个椭圆形建筑的一半。

片刻莫恩骤然反应过来：“加西亚呢？”

“B组兰斯刚刚把他带走了，跟多里安一起，说是有个很棘手的，携带武器的通缉犯有了线索。”玛格丽特回头说。

“谁让你们带的！”莫恩怒吼，却没敢锤加西亚的桌子。“去哪了！”

“那个……在安纳西街1850号那边，走了有二十分钟了。”玛格丽特吓了一跳，她没见过莫恩凶。

“我去他的！”莫恩一把抄起车钥匙，往定位追。

“嫌犯驾驶红色轿车正沿着安纳西街向北逃逸。”无线电里传来播报声。“嫌犯持有武器，请各组注意安全。”

莫恩拼命加速，往警车堆里冲。前方一记漂亮的截停，红色轿车骑上路肩，车轮下浓烟四起，嫌犯见走投无路，拿起步枪朝着警车疯狂扫射。莫恩不得不躲在车后找机会行动。混乱中两个身影一左一右飞身而出。

“加西亚！别……”莫恩话没喊完，又一波攻势袭来逼得他身子往下缩。一阵噪杂过后，嫌犯方向没了动静。走在前面的警员拿着盾牌小心翼翼往红色轿车后面绕。

莫恩一路飞奔，红色轿车后的嫌犯被多里安按在地上，多里安看起来手臂上挨了几枪，荧光绿色的液体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加西亚！”莫恩看到加西亚的瞬间心脏几乎在胸腔里翻了个滚翻，加西亚靠坐在红色轿车后轮旁，两发子弹打穿了防弹衣，胸口红色纳米修复液汩汩往外流。染得前襟一片血红。加西亚同时也看见了莫恩。他右手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往莫恩身前奔，没走几步就跪倒在莫恩脚前。

莫恩一只手揽住加西亚毛茸茸的后脑把自己的侧腰给他借力靠着，一只手颤抖着握着枪指向已经被按在地上的嫌犯头颅。颤抖半晌，他仰头对天哀嚎一声，重重将枪摔在了地上。一股无处发泄的无名之火在身体里不断游走。低头才发现半跪在他身前的加西亚伸着沾满红色修复液的手，颤巍巍地把摔在地上的枪重新放回他腰间的卡扣中。

“加西亚！加西亚……我们不干了好不好，跟我回家吧……加西亚……”莫恩的身子缓缓下坠，跪在地上紧紧把加西亚揽在怀中。鲜红的修复液带着温度流过莫恩指缝，耳畔模糊传来加西亚的声音：“莫恩，我……”

“加西亚！”

加西亚的身子软绵绵地瘫倒在莫恩怀里，早就因为损坏过于严重而停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