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夜晚的寒霜回屋时,长榻内侧的少年已经沉沉睡去,睡颜安静姣好,全然不知未来的血雨腥风。
文玉雁默默脱掉冰凉的外衫,躺进一侧的被窝。就算隔着一层被子,榻的另一侧也被他的温度烤得暖烘烘的,闭上眼就如同在感受午后的日光。
太女殿下眼下大概已经在文华殿了,也许正捧着那个来自宜州的小匣子向圣上禀报,一丝不苟地冷着脸解释桩桩件件。
圣上听完女儿的汇报,出现的第一个表情必然就是发怒,自己管辖的领土居然出现了如此恶劣的事件,简直动摇了整个官僚体系的公平,更何况里面还夹着无数条活生生的人命,越是发怒,沈翊的惩罚就越严重,文娘在地下也会安心的吧。
发怒之后或许是赞赏,赞赏太女的果敢聪慧,也许会随手给九死一生的文玉雁封个官。也可能是堤防,自己在鼓里被蒙骗了十年之久,最后的真相还是由亲手弑姐的继承人挑明的,她的勇气才华都要盖过龙椅上坐的那位,势必会心生忌惮。
唯剩的四皇女刚满十三岁,也是能挑大梁的年龄了,大概皇上会向这个小女儿倾斜资源,悉心培养。沈翊一派一直都是坚定的忠心头上坐的那位,她被定罪后朝廷的势力要重新洗牌,皇上不可能不给功臣奖赏,太女势力会一家独大,她会更希望看到两位皇女分庭抗礼的形势。
不过李以临那么聪明,舍小保大也不一定,和四皇女又素来交好。也有可能主动拒绝抛出的诱饵,选择巩固自己的势力。解决掉最大的难题后,其余众人都是一盘散沙,比起培养另一个对手来说肯定更有利,她本人也不希望看到姐妹相争的局面。
可是圣上势必要论功行赏,既是打击这种遗臭千古的行为,也是鼓励更多的臣子互相检举,以正风气,既然李以临拒绝了赏赐…
文玉雁猛然做起来,意识到她也许最后拿到的赏赐比想象得要更多,她会成为一个新靶子。沈翊之事牵连甚广,宜州的官员几乎要重新换一遍,赐月营内也许还藏着不少官员的把柄。为了保自己,她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怪不得李以临选择派她亲自去出使古厥,而不是派一个健全的人去冒险。这个举动大概率也是为了让她躲过事件后最猛烈的一波反扑,去古厥避避风头。
太女殿下真是深谋远虑,即使这样她要抗更多的压力,还是选择为自己的人留一条后路。
皇室的争端太复杂了,要是所有人都和小公子一样纯真该多好。
——
鸡鸣之后,李以临就派人召文玉雁回了皇宫。
高位上的人大概整夜未眠,精神看上去和往常无异,一开口就流露出浓浓的疲惫,指了指下侧的席位:“坐。”
天刚亮就被叫过来,她心里没什么怨怼,毕竟做主帅的熬了通宵冲锋陷阵,她这个坐部下也不能心安理得顶着压力睡到日上三竿。
李以临笑了笑:“和我们计划的一样,母皇很愤怒,当即就定了旨意,今日上朝我会亲自禀告。”
沈家一族问斩,下人流放边疆。沈翊出身低微,早就和族里人断了血脉,她似乎预料到自己早晚会遭受反噬,旁支亲人也断得一干二净,最后只有主脉一支。
这个结果早就被文玉雁在梦里咀嚼了一万次,她为此拼搏了十年的目标,终于要实现了。肩膀、胸口、腰腹、大腿、小腿都横亘着落下的伤疤,像是种子,终于结出了果实。
内心的激动难以言表,掀起的波涛骇浪一时之间也不能平复。李以临很快起了身,拍拍她的剑叫人来更衣上朝。
肩膀被炙热都掌心按住的那一刻,文玉雁才察觉到自己原来在发抖。眼前的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侍女的话语听到耳朵里如同隔了一层布,触碰到的一切都带有一阵虚幻感。
我是在做梦吗?也许我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高塔。
她不再犹豫,狠狠地用指甲抠开了左手手心的疤痕,血液和疼痛如潮水一样袭来。然后是喜悦,这喜悦是练了一天的剑后喝到的第一口水,明明就是普通的白水,却奇异地带着诱人的甘甜,忍不住喝了一口有一口,但是却越来越难喝。
当下的文玉雁,就想一直在重复经历喝到第一口水的过程,不停地感受那股甘甜。
疼痛让她产生了真实感,好像真的穿过了那层布,触摸到了真实的世界。
血越涌越多,像冬天的雪,雪花在地上堆成积雪,血液就在地上汇成一个红色的小窝。
直到身后有侍女拉住了垂落在身后的手,文玉雁直视着前方,问道:“我在做梦吗?”
侍女笑了,但是很快又被血吓到,笑不出来了。她笑起来有一点像文娘,于是文玉雁扯住来人的手,发出了被压制九年之久的第一声哭灵:
“娘!”
有人拍了拍她的脊背,手很暖和。她跪坐在地,一声声喊着相同的内容,悲戚的哀叫在殿中环绕,这是文玉雁学会的第一个字,也是眼下会说的唯一一个字。
就算欺骗自己一万次,你没有娘也可以过得很好。可重复无数遍的谎言也只是谎言,对母亲的思念才是内心唯一的真实。
她就这样一遍遍喊着娘,身影和瘦小的麻雀渐渐重合,娘,娘。
娘。
——
日头升到了最高点,沈府被封的消息长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京城。
文玉雁已经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李以临也信守承诺带回了几近崩溃的小公子。
她没选择先去太女宫的偏殿见人,而是先去了天牢。
沈翊被关在牢狱的外围,文玉雁不想和她说话,却在经过时被拽住了衣摆。
眼前的人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高雅,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乱成蜂窝状。脸上的皱纹失去了权力的遮掩,褐色的斑点全都一览无余,向上看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在此时低下了头颅,流露出这个年纪的衰老来。
长年累月涵养出的气魄让她身陷困境也没有发疯,收回手时甚至整理了一下衣摆,显出几分随遇而安的气度。
她的嘴皮已经干裂,崎岖得像是去宜州的山路,脸色算不上红润,但至少还能保持镇定。
沈翊轻声道:“谢谢你。”
文玉雁也想说,谢谢你,谢谢你即将奔赴死亡,结束困扰我多年的梦魇,我会迎来新生的太阳,而你会奔赴黄泉。
如果在下面见到了文娘,请和她说声对不起。
沈翊打量了一下自己空白的双手,那里曾经戴满了玉扳指,如今只剩一道道红色的圈痕,提醒着她往日的富贵,以及富贵背后的血泪。
她收回视线,道:“我真心的向你道谢,死亡也许比面对过去更加容易。我终于可以死了,去见九年前江洲街头那个发了高热的孩子,以及他身染瘟疫的母亲。我很感谢你结束了这段缠绕我数年的恐惧,它没有到来时我会害怕,圣旨下来后却获得了平静,这是久违的平静,上一次感受到它还是二十多年我最后一次走出学堂,迎着阳光朝我的同学们说声有缘再见。”
沈翊的眼神像一潭死水,平和的表层之下淹着无数的尸体。就像她这个人,看上去明明丝毫没有攻击性,甚至临死前还能和仇人谈起往事,却是百年来最大的杀人犯。
她最后说到:“谢谢你,这句是感谢你救了小景,他天性纯良,是受了我的牵连。”
不必说“你要对他好”,也不必说“你可以随意践踏他”,沈翊的最后一句话仅仅是道谢,谢谢她过去做的事。至于不远的将来,也许只是她死后的一个呼吸后,鬼魂是无法决定的。所有的一切,仅是代表一个母亲的谢意。
面对自己的死亡也能如此豁达,文玉雁心中对她也有几分敬佩。不过再多的敬佩也掩盖不了长久的恨意,加再多的水也无法撼动缸里的一尾小鱼,她能分得清。
离开之前,文玉雁轻声说了句“下辈子不要强求”,结束了和这个千古罪人的最后一场谈话。
沈翊微微点点头,没有任何癫狂,看着这道身影逐渐远去。
——
文玉雁一路来到内圈,这里是沈至格的所在。
一对母女,神色却大不相同。沈至格明显受到了刺激,卧在角落里,不过再也没有人会来救她了。
见有人来,她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静静地扣着自己的指甲。
两年未见,昨夜后也没见这个人,她倒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当年在马上的初见。
两人对着静默了一会,沈至格先开了口,道:“不必可怜我,也不必嘲讽我,如果能重活一世,我希望能回到更年轻的岁数,这样我就能多争几年,也许那时能做到沈翊的位置。当然,我没她残暴。”
走上这条路就不会后悔,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早点醒悟,白白耗费了几年入仕的大好时光。
文玉雁笑了笑:“你还真是一条道走到黑。”
沈至格也笑了,跪在地上爬了过来,手指握住铁栏杆和她对视,指甲都脱落了几片。
“没办法,我从小就倔强,认定的事不会改的。与其眼睁睁看着活人去死,我不如直接坐得高一点,这样…”
“下面的人都是蝼蚁。”
两人异口同声。
沈至格接口:“对,这样就都看不清了。”
文玉雁问:“你还记得文洛吗?你是否能看见她的死亡?”
沈至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我当然记得,她送茶时偷听到了沈翊的谈话,被她下令带去打死,半路上被我截了下来。”
“啊,很瘦的一个女人,骨头都要吐出来。我开始一片一片拔掉了她的指甲,命令她说出沈翊的谈话。”
“喏”,她挥了挥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就像这样。”
“很丑的,也很痛。她还是不说,可你知道的。那件审讯室有各种各样的刑具。”
她张了张嘴,状似惊讶道:“就是你认我为义母的那里,原来你和你的母亲被绑在同一个地方过。”
“没了指甲,就夹手指头,铁板做的那种。十个指头都红彤彤的,像是烤熟了,她还是不说。我用针尖插进她的眼球,瞳孔直接爆了啊,和羊眼一样,哈哈。后来又用沾了盐的鞭子鞭打,她奄奄一息的时候对我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文玉雁的拳头紧紧攥起来。
沈至格也许真的疯了,笑了一会才继续道:“我说,哦,那你怎么没早点说呢,还让我费劲打你。她已经要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这才突然想起,原来她一开始就说了,只是我没相信,哈——”
沈至格的笑声顿住,低头看着插进自己胸口的匕首。
匕首末端还握在文玉雁手里,血自然顺着胳膊流进了袖子里,她瞬间露出慊恶的神情。
“你把她埋在了哪?”
牢房里的人吐了口血,继续说:“我为什么要去埋她,我把她喂狗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胸口又扎进了一把匕首,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文玉雁没有在意插在人身上的凶器,眸子里一片恨意,道:“下去了,给她赎罪。”
她跌坐在地,卖力地直起身子,最后问了一句:“云锦亦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只剩下空寂的脚步声,牢房里的人紧紧握着铁杆,睁着眼睛再无生机。
——
走出天牢,她撞见了靠着墙的李以临。
文玉雁率先说:“我杀了沈至格。”
“嗯,”她应道,眼神很复杂,“先回去吧。”
两个人并肩而行,没有人在意臣子不能和君主一起走的礼仪,都带着满腔的心事。
李以临最后道:“死了也好。”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活着的人才会继续受苦,为死去的人悲痛。当年的三个人,最终还是只剩下一个,再也没有人会一起骑着烈马,在夕阳下视死如归地冲向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