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云开到了上海,行李一放就被工作人员带去了现场,受到紧张专业的气氛传染,也紧锣密鼓展开忙碌,一连三天下来,沾床就着,跟刘沛互翻白眼的精力都没有了,更别提和关忻长篇大论煲电话粥。
关忻知晓他忙,心中为他升起淡淡的骄傲,和自己在一起的游云开变得越来越好、然后得偿所愿,比两个人漫无目的的黏在一起蹉跎时光更让他成就,二十到三十是最富热情最有拼劲的年龄段,沉湎小情小爱,未免太浪费,关忻乐见游云开在他的领域里崭露头角闪闪发光,累了回过头,自己就在身后坚定支持他。
与之对照,关忻也希望自己在眼科领域取得微小的成就时,身边有一个眨着星星眼为他欢呼鼓掌的人——当然,这个人一定得是游云开。
这天下了早会,主任叫住关忻,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在两天后的角膜及眼表病国际论坛上报告科研成果。
着实出乎意料,这种世界级大会,以往都是由主任亲自作报告的,关忻瞬间意识到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院方确定将他做为副主任的预备役来培养了。
谁都喜欢跟聪明人讲话。主任也不公开挑明,只笑眯眯地把一沓子打印好的文件拍到他手中:“加油,好好表现。”
关忻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中午休息时把厚厚的文件拍了个照发给游云开:太受器重了,好苦恼。
短时间内不会有回复,关忻收敛心神巩固文稿,论文他参与了撰写,里面的数据烂熟于心,但他的秉性向来要求万无一失,因此不敢侥幸大意。
下午看诊患者少,没人的时候关忻就摆弄下手机,屏幕干干净净。快下班的时候,忽然来了电话,关忻一把抓过手机,却不是朝思暮想的人,缓过猛扑的失落,按下接听键:“白姨……”
话音未落,白姨火急火燎地说:“忻忻,云开联系你没有?”
关忻猛地提心:“没有,怎么了?”
“路轲——就云开的裁剪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云开闹着要退赛,具体什么情况他也不太清楚,他那边有课走不开,让我先看着处理,一会儿我给主办方的Eric打电话,你这边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云开?”
“好。”
关忻二话没说,挂了白姨打给游云开,微信、拨号都试过,信号是通的,可就是没人接。关忻心中八百只老鼠放鞭炮,崩得他坐立难安,人总不能平白失踪吧?
最后无计可施,他主动联系了连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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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云开刚到上海就陀螺似的团团转,又忙又累,但倍感充实:阿堇不走比赛场,但后台经常得见;连霄要在前一天的彩排才到现场,这几天不会来碍眼;关忻每天都会发来只言片语,哪怕仅仅是个“晚安”,也够他满血复活。
他心情好得像走进了春天,第四天照例大半夜回了酒店,进了房间发现耳机忘拿回来了。
后台混乱,零碎的小东西稍纵即逝,身体虽然疲累,但游云开还是打起精神回了趟场地。总开关已经关闭,黑咕隆咚,他打开手机电筒,顺着记忆去到后台,长长的后台廊道如深邃的洞穴,吞噬电筒的光。
游云开脊背发凉,本能地咽了口口水,踟躇进退,下一秒黑暗尽头隐约传来模糊的人声,朦胧胧的,像瓮着一面鼓皮。
还好不是哭泣的女声,游云开晃晃脑袋,把平时看的鬼屋探险视频晃出去,继续向里,转过拐角,终于松了口气:第二间化妆室的门缝流出白炽光,泼出来的牛奶似的,漫漶到廊道中央。
既然有人,就不吓人了。游云开辨别着白天出没过的化妆室,但愿没锁门,但愿耳机还在桌子上。然而路过有人的化妆室时,隔着薄薄的门板,他听清了里面的对话内容,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有轻微的变形,但十分熟悉:“……你参赛的作品是不错,但说实话,不符合未来几年我们要引领的流行趋势,繁复堆叠不难,难的是做减法,就像你那个同学那种——你这么机灵,一点就通……”
游云开不由停住脚步。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刘沛:“既然您给了我机会,就说明我有拿第一的潜力,那么我怎么做才能拿到这个第一?”
男人开怀大笑:“你不愧是你妈的儿子,尽得真传。其实你就是没拿名次也不会怎么样,回去发扬光大Lory52才是你该走的路,为什么要给洛伦佐打工?”
“Lory52只是个国产二线品牌,要短时间内跃升,没有比跟洛伦佐联合更好的选择了,我是我妈的先行军。”
“我喜欢有野心有魄力的孩子,等你们毕业真正踏足这一行就会知道,能决定你走多远的不是创意、技术、能力,而是平台、资源、人脉。人类的本性是欣赏恶俗,大众没有审美,你要筛选客户,给他们灌输什么才叫美,并编造一个凄美故事或意识理念给你的品牌加滤镜。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男人说,“你很有规划意识,这一点你那个同学远远不如你。”
“鼠目寸光的别称是脚踏实地,”刘沛说,“我现在只想知道怎么能拿第一?”
“你真的很让我大开眼界,”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暧昧,“很多年轻人想把肉/体塞进我怀里,我都不屑一顾,他们比你漂亮,但脑子空空……”
“老师——你、你要做什么——”
“深更半夜约我在这儿,又说了目的,你这么聪明,早就准备好了吧?装什么,我喜欢坦然的。”
“老师、不、你——住手!Eric!!”
游云开懵逼立耳,但很快在刘沛的呼救声中回过神儿,一脚踹开门:“住手!你要干什么!!”
刘沛纤韧的身体被Eric压在桌面上,衣衫凌乱不堪,裤子脱了一半。Eric被搅了好事,一脸不耐烦地抬起头,毫无被撞破的尴尬惧色:“滚开!”
游云开掏出手机录像:“下去,不然我报警了!”
Eric好笑地看着他,慢慢从刘沛身上下去:“真是好同学啊,这视频流传出去,我看Lory52的大公子以后怎么面对下属?”
刘沛一手拽裤子,一手攥衣领,从另一侧绕着跑到游云开身后,瑟瑟发抖惊魂未定;听到Eric的话,眼神忽闪,抓着游云开的袖子说:“我们走。”
游云开一直举着手机,持续录像,像握着一把武器,把刘沛护在身后,倒退着出了房间,然后拉着刘沛一路狂奔,出了场地慌不择路,直到眼前大马路上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一屁股坐在了人行道的花坛上。
夜风习习,吹得脑门阵阵发凉,一抹全是汗;游云开看向身旁仍在战栗的刘沛,心生同情:“你还好吧?”
刘沛呆愣愣的,没吱声,也没肢体语言,两个象牙塔中的学生从未经历脱轨事件,茫然无措。游云开想了想说:“报警吧,”举起手机,“我们有证据,一定能告倒他的。”
刘沛僵住,挪过眼珠儿,突然扑向手机,游云开没拿住,手机掉进花坛里,刘沛转而去抢,游云开紧随其后,将他拖出来,两人在大街上扭打抢夺。
游云开一拳头揍上去,怒火冲天:“你干什么!我他妈不计前嫌救你,帮你想办法,你抢我手机!”
刘沛攥着手机远离游云开:“你没听他说吗,这视频流出去,我就只能回Lory52了,这场比赛我们都白玩儿!”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名次?!”游云开不可思议,“你差点被他□□!□□!!他用名次胁迫你啊!”
“我是个男人!”刘沛崩溃哭喊,“这种事……这种事……”
说着,刘沛高举手机,狠狠摔向地面!
手机四分五裂,刘沛仍嫌不够,跺个粉碎;游云开阻拦不及,眼看着自己手机香消玉殒。
游云开七窍生烟:“你他妈——”
可一抬头,看到刘沛一贯高傲的脸上涕泪纵横,游云开张张口,实在骂不出来,半晌长叹一声:“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我先问问我妈……”
“好吧,你妈一定会知道怎么办的,”游云开说,“你现在是回酒店,还是怎么着?”
刘沛摇摇头,六神无主七上八下,瘫坐在路边。游云开蹲在他身前说:“别怕,你妈来了就好了,她到之前我陪你。”
刘沛点点头。
“你放心,我会退出的,咱不比了,”游云开忿忿地说,“真特么恶心。”
刘沛低下头,游云开看不到他面上变幻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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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霄速度很快,他让阿堇留意游云开,然后叫助理订了两张第二天一大早的机票,跟关忻一起去上海。
关忻握着手机,有些犹豫,国际大会在即,他这时候请假,无异于给主任上眼药,出了岔子院长脸上无光,到时影响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前途,而是整个科室。
连霄察觉到他的迟疑,问:“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吗?”
“没什么,”关忻定定神,“机票钱多少,我一会儿发给你。”
“我俩这种九牛一毛的账要是算起来,算到明年也算不完,”连霄半是玩笑半是嗔怒,“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记着我的好就行了。”
“连霄,我现在没心思——”
“我知道,先不说了,明早我来接你,晚安。”
“不——”用了。
听着话筒里骤然的静默,关忻放下手机,按压鼻梁。过了一会儿,他点开主任的微信,斟酌着怎么请假、请多久;不管多久,他必须赶回来参加大会。
主任一定会骂死他。
关忻仰天长叹,正要输入,手机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他愣了一瞬,陡然福至心灵,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立刻接起:“云开,是你吗?你在哪儿,你怎么样?”
“是我,我和阿堇在一起呢,用的他的手机,我手机被刘沛砸了,妈的。”
关忻总算松口气:“你没事吧?”
“我——”游云开停住,话筒里沉重的呼吸声清晰明了,像在压抑着情绪,“我——”
“云开?”
“我没事。”
说着没事,哭腔掩都掩不住,关忻腾地站起来,在诊室里来回踱步:“到底怎么了,你答应过我要坦诚相待的。”
游云开吸着鼻子,哭声像一条绷紧的线,哽咽:“老婆,我不要比赛了,我要回家……”
“那就不比了,我们回来,”关忻心脏揪成一团,打开扬声器刷机票,今天最晚的一班是九点半起飞,他现在去机场也赶不上,“我定了明早的票过去,我去接你,乖,不哭了。”
游云开“嗯”了一声,短促委屈,跟小狗吭唧似的。
关忻咬咬嘴唇,说:“你让阿堇接电话。”
一阵哗啦声,阿堇的声音响起:“凌老师。”
“阿堇,辛苦你,云开就拜托了。”
“凌老师放心,云开是我朋友,我会照顾好他的。”
“谢谢,”关忻踏实了些,幸亏还有个靠谱的,对阿堇微妙的嫉羡转成感激,“你知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这个……还是你到了之后,让他亲自跟你说吧。”
挂下电话,关忻跟主任请假,安抚白姨,回家收拾行李——就一个背包——回家路上接到了主任电话,主任火冒三丈阴阳怪气了一通,但还是批了他两天假期,仁至义尽。关忻感恩戴德,主任没好气地留下一句:“报告给我好好讲,要是掉链子,谁也保不住你!”
挂下电话,又接到白姨的微信:我交接完手头工作就过去。
关忻一晚上没睡,合衣倒在沙发里等待天亮。房间静极了,能听见卧室里闹钟的秒针匀速走动的声音,心跳比秒针慢一些,时而填补空白,时而与之相合。
目光一一划过五斗橱上的树懒闪电、相框里的SB签名明信片,忽然想起他和游云开还没一张合照,这个时候想他,也没个寄托,他捞过栖息在沙发扶手上的三花猫,抱在怀中,深深吸了一口。
游云开现在很需要他,他每时每刻都需要游云开。
凌晨五点,连霄的车到了,关忻本想去坐副驾驶,然而司机早早拉开了后排的门。上车后,连霄递过来热茶和面包:“吃点东西。”
“不用了,谢谢。”
连霄自顾自说:“你说你不喝咖啡了,就换了茶。喏,烤面包,夹了你最爱的咖椰酱。”
关忻一怔:“你自己做的?”
“烤个面包抹个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