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云开对沙发的要求就一个:结实;其余的,关忻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
他像个人形挂件似的,跟着关忻在家具城从楼上逛到楼下,最终俩人拍板定下了一套小户型的实木布艺沙发,原木色配合米白色,用游云开的话讲:“你喜欢白色的话,选米白嘛,多温馨啊,有家的味道。”
关忻喜欢家的味道,以前是妈妈柔软馨香的怀抱,现在是和游云开一日三餐的味道。
和送货公司定下第二天接收的时间,两人在附近吃了午饭,然后陪游云开回学校弄作品。车上,游云开把票据拍了照,还给关忻时说:“喏,我的债条。”
关忻笑了,示意他把提货单收好,两人又沟通了需要购置的生活用品,决定晚上去超市采购。说完这些,关忻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生活的琐事就像旧衣服的褶皱,怎么抻也抻不平,这时游云开牌熨斗冒着滚烫鲜活的热气在上面滚了一圈,就好像一夜无梦的睡眠熨平了多日的疲倦一样。
小熨斗冲着“债条” 热乎乎地傻笑,感受到关忻的目光,眼睛亮晶晶的:“老婆,我们都没有合照过诶。”
“每天腻在一起还看不够?”
游云开鼓起脸颊哀怨地看他。
关忻轻笑一声,掐了下他的脸,回过眼,眼前是那架曾避之不及的大桥。
他的笑容顿了顿,但随即踩下油门,直直冲了上去。
游云开看看前方,看看他,不解地说:“这里不是要转弯吗?”
“上桥更快,”关忻很坦然,往右前方一指,“那里,我差点从那儿跳下去。”
“啊?”
“真心话”别称“把柄”,面面相对时有可能变作拥抱,有可能变作刺刀。但沙发都一起买过了——关忻想——他真的很渴望拥抱,于是说:“当时我妈刚过世,凌柏不仅没露面,还很快再婚,我气不过要去大闹婚礼现场,结果路上出了车祸,也是自作自受了,”关忻自嘲,在游云开心疼的目光中故作轻松地笑笑,“醒了才知道是白姨来医院签的字,我当时很崩溃,什么都没有了,只想抓住那些属于我的,不怕你笑话,屈指可数,一件我妈的裙子,就是Star Catcher,之前送去养护了,落在我手上算是漏网之鱼,昨天你也看到了,凌柏那个态度,他不让我进门,我妈的东西都没拿出来,不知道他怎么处理的;另一个……”
“连霄。”游云开帮他补充上。
“我从医院偷偷跑出来,在街上游荡,最后到了这座桥,那时候这座桥才建成不久,很新,我就顶着栏杆,一遍遍给连霄打电话,但没人接,我看着底下的河水,想,没关系,没人要我我妈要我,我妈才走没几天,一定没走远,我跑一跑能追上。”
“关忻……”
“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但这么久我都很怕再走这座桥。”关忻目视前方,从容地说,“有时候命运真的很神奇,除了今天,就遇到你的那天没来得及打转向,意外上了桥。”他说,“上次是意外,这次不是。”
不好的回忆就像没入夜色的树林,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灵魂一颤,但只要身边有人握着手,就像握住了手电筒,在黑夜中凿出一条光的隧道,一草一木纤毫毕现,却奇异地不再生畏。
游云开弯了眉眼:“老婆,我们是命中注定。”
“我一直想问,你那时候,是要跳桥吧?”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缓解沉重气氛的促狭,游云开立刻配合地涨红了脸:“就是作业被刘沛故意毁了嘛,跟我爸妈哭诉,我爸说谁让我自己没看好,然后又看到……”顿了顿,“你别笑话我啊,我又看到了公众号推送阿堇走秀,我就觉得我好失败啊,人家功成名就,我还在因为作业的事儿挨骂,一时气不过就……不过这一切发生是为了遇见你的话,那我原谅这个世界。”
“油嘴滑舌。”
“是真的诶,过后我爸给我打生活费多打了三千块钱,我就当他道歉了;之后阿堇……阿堇也联系我了。”
想起阿堇,游云开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出于不明心态,仍向关忻隐瞒了他和阿堇已经见过面的事实。
关忻说:“哦?问你桃仙站留不留票之后又联系你了吗?”——游云开点点头——“看来你对他又有价值了,恭喜。”
游云开皱皱眉,关忻的“恭喜”听不出任何讽刺,居然有种诚心祝贺的意味;用“价值”“利益”来衡量与阿堇的情谊,如同往他纯真的少年时代泼了一桶油漆,他很不喜欢——而这竟然出自关忻之口。
在游云开的理解中,关忻一向是纯粹的、反抗的、伤痕累累的,他可以了解世俗,却不能屈从世俗:“不要这样说,你不了解他,阿堇就算是那样的人,也没必要那样对我。”
关忻略有诧异地瞥他一眼,没吭声。
游云开也意识到自己言辞过激,急忙拉回来:“毕竟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哪有什么价值,只有你会把我当宝贝,”又说,“是我们一个关系很好的姐姐回国了,她让阿堇转告我,等有时间大家一起吃个饭。”
关忻点点头,此时下了桥,他专注地打开转向灯,努力不去多想。敏感过头是病,很多时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况游云开听上去没生气。
——阿堇是游云开从年少走过来的朋友。每个人都会经历如何平衡爱人和朋友之间的天平,一如当年的他和Alex之于连霄。他不能因为自己没有朋友,就要求游云开也必须无条件将爱情凌驾友情之上。
亲情、友情、爱情并驾齐驱,人生才跑得稳当。
游云开绕过阿堇,继续关忻的话题:“老婆,后来你是怎么从桥上下来的,连霄接电话了吗?”
“没有,”想起那个小男孩,关忻脸上浮现出宠溺的微笑,“这要多亏一个走丢的小男孩儿,四五岁吧,哭得稀里哗啦的,抓着我的手让我给他找妈妈,我就只好带他去了派出所。他好像突然出现的一样,大概是小天使之类的吧。”
游云开不满地说:“那些吃人血馒头的媒体,假消息满天飞,助人为乐的事倒是没有一家报道。”
“是我没进派出所,我把他带到派出所门口,让他自己进去了,”关忻说,“我不想利用一个找妈妈的孩子炒作洗白,更何况,表面看是我救了他,实际是他救了我。”说到这儿,突然怀念地喟叹,“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才四五岁……”
游云开明知吃一个四五岁男孩儿的醋是有毛病,但一想到这个男孩如今和他差不多大,还被老婆叫做“小天使”,心里很不舒服,于是往关忻身上贴了贴,神秘兮兮地说:“老婆,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我小时候也在北京走丢过。”
“哈?真假?”关忻一乐,“这也太巧了,你是被人贩子拐了吧?”
“真的,我小时候全家来北京旅游,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丢了,后来是我妈在派出所把我领回来的,她时不常就念叨这事儿,上大学之前都不让我一个人出门。”
正因如此,身为朋友的阿堇才格外重要吧。
过滤掉气氛中的紧绷,两人再度亲密无虞。关忻把车停在学校附近的停车场,陪着游云开在裁剪室消磨下午时光。
临近开学,学生陆陆续续返校报道,学校干脆敞开大门,随意进出,方便新生家长。游云开开学大四,整个学期开始报选题、忙毕业作品,除了体测,倒是没什么课,时间相对自由很多,他打算多参加两个比赛,简历漂亮丰富,进品牌公司的敲门砖更响。
关忻听他喋喋不休地筹谋未来,朝气蓬勃,感染得他也精神了起来。西照日晒干了下午的裁剪室,有些热,游云开去超市买了两瓶冷饮,回来一口没喝就忙碌起来,一边拆布缝线,一边像开题报告似的,给关忻讲他的参赛作品,眉飞色舞的样子像燃烧的干柴,点燃眼中迸发的光彩,整个人比西照日还夺目。
游云开缝好一颗珠子,抬眼见关忻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骤然噎住,呐呐地说:“我是不是太多话了,你无聊的话就玩手机。”
关忻说:“不无聊,有些虽然听不懂,但我喜欢听,”笑意加深,“你认真的样子很性感。”
游云开耳朵红红的,伏下双眼继续缝珠子:“我一个人弄的时候习惯放歌,什么都不用想,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放吧,”关忻说,“云开,我想了解你。”
游云开喜不自胜,乐呵呵的,可随即想到关忻这话是不是因为他说的那句“你不了解阿堇”而吃了心,可又不知说什么挽回,惶惶然:“关忻,阿堇他——”
“阿堇是你的朋友,我无端揣度他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关忻心平气和,“我以后不会再玷污你们的……友谊了。”
游云开感动得无以复加:“老婆……”
“其实——”关忻欲说还休,展颜一笑,“算了。”
“其实什么?说话不要说一半啊。”
关忻摇头含笑:“没什么,你不是说要放歌吗?”
他三言两语拐走了话题,游云开果然介绍起了他钟爱的乐队。
关忻其实想说,他早就注意到了游云开对阿堇的别扭态度:怨念,又舍不得放手;珍视,又止不住自卑;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友情以上,恋人未满,是年少的游云开借“朋友”之名,谈的一场自己都未察觉的暗恋。如果当时阿堇能主动进一步,可能就没他关忻什么事儿了。
关忻才不会把这些告诉游云开,万一游云开开了窍,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况且游云开现在爱着他,他不想让过往幻想困扰游云开。
一无所知的游云开放着歌,卖力安利:“这个乐队特别冷门,叫Shadow·Bright,沙都布莱特,简称SB,咱们都叫他傻逼乐队,里面有两首绝对封神,一首叫《后窗》,一首叫《库里肖夫效应》,还有一首《Window Shopper》也不错……我可喜欢这乐队了,可惜没红起来……”
“现在还发歌吗?”
“早解散了,将近十年前吧,在北京愚公移山开的告别live,我好想去啊,可我太小了,没钱没时间,也出不来;想凑他们的专辑,可这乐队太糊了,一直都凑不齐……前两首的词曲作者叫小鲤鱼,是真有才,但八卦说他和叫‘雨辰’的谈恋爱,盗用了人家的灵感,这个雨辰短暂加入过SB,在我们那儿的南风酒吧演出过,我以前看过视频,长得超级帅,唱得也好,还能弹琴,不知怎么就销声匿迹了,凭他的实力和样貌,出道绰绰有余……”
关忻抱着双臂,打趣地看着他。
游云开急忙说:“当然没你好看……”
关忻笑出声:“我是这么小心眼儿的人吗?我是在想,那个雨辰能有你帅?”
仿佛在游云开面皮底下炸了一颗核弹,轰得面皮白里透红,忸怩期艾,身子拧成麻花:“啊呦,脑婆~”
关忻一秒收回笑容:“这就恶心了。”
游云开美滋滋的。两人天南海北的闲扯,不知过了多久,游云开把布别在人台上,抻个懒腰:“终于弄完了大块儿,明天开始修改细节!”
关忻看着这件礼服,摩挲着下巴点头:“嗯,不错。”
游云开笑嘻嘻地喝了进学校后的第一口水,一拍脑门儿说:“对了,昨天凌柏让物业把我们拉进黑名单,以后不能进了,我们要不要把盒子偷出来?”
在这件事上关忻有着固执的傲慢:“偷出来?那是我妈生活过的地方,我想去就去。”
铁盒、湖水和水杉树相辅相成的景象才是和妈妈在一起的回忆,纵然对凌柏的恨意如后浪,但他奋勇抵御,不让它盖过与妈妈有关的前浪。人生在世,挂碍嗔痴,唯得给爱留一块净土。
“那你去的时候叫上我,万一保安不长眼拦住我们,我也能和你一起打架!”
关忻说:“除非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否则我不会轻易打扰精灵的。”
游云开想了下盒子的作用,还有关忻写下“不快乐”却没得到回音的失落,郑重地点点头:“有我在,不会让你用得上它的。”
关忻瞟他:“这么自信啊?”
“当然,你对我没信心吗?”
“那倒不是,”关忻忍笑,“但过阵子我还得往里面放点东西。”
游云开浑身一紧:“放什么?怎么了?你有什么不开心吗,可以先跟我说的。”
“你不是说我们都没张合照?”看着游云开后知后觉睁大的闪亮双眼,关忻终于忍不住揉揉他的头毛,“过两天拍一张,找个时间放进去,”他的微笑幸福得动人,“我妈会很喜欢你的。”
游云开抽抽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