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承找见他二人时月夜犹且未央。长安城内的大街上,江扬拨弄着明晃晃的一堆篝火,递了颗布帛包着的红薯给他:“要吃吗?”
“这、这是什么?”
“这是地瓜啊!”
“我知道这是地瓜,我是说你、你们在做什么?”
容承愣愣地站在那里,面上表情是难得的茫然无措。他就像是全然无法理解眼前荒诞的一幕是怎么出现在长安质子府前本该严整的大街上的。
长安是古都承继,历史悠久,素来都说雄州雾列,簪缨世代,其内门阀书香浩如蜂蝶群集,最是翰墨留香之地,又怎会这般、这般……
“大哥哥我也想要——”
“给给给都有都有!来!咱再烧几堆!你们那萝卜土豆也一起烤了,赵婶啊——肉片好了吗?”
“诶快了快了——!”
“可别片得太薄了啊!又不是涮羊肉,这烤肉还是要大块地吃口感才好!对了张老板我的酒哪?订金我可都交了,不够你可赶快往这儿运啊!瞧咱这儿这么多人!”
“哎!来啦来啦!”
“今儿个我请客!大家可千万都别客气!反正既然都被吵醒了天也快亮了想睡也难!咱们就不妨不醉、呃、不吃撑不归!”
就听见一阵善意的嬉笑声。
容承瞧着附近来凑热闹的街坊失语,只见他们三三两两聚着喝酒吃肉,也都似被那暖烘烘噼啪燃着的篝火点燃了一般,就算明天——其实也不能算明天,那不过就是一两个时辰之后——就算到时他们还要干活上工,此刻也都敞开了肚皮放纵了起来。
容承瞧着他们竟都……这样一个个没了章法,被江扬带头领着胡闹,就也都一个个……这么胡闹了起来,也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低低地道:“你就这么……由着他胡闹么?”
羌霄沉吟了一下:“……胡闹?”
恰听见走远的江扬弹剑唱起了歌,那歌声清越,就像是夏日冰湃的醇酒,爽口又醉人,沁凉又热辣——就像是星野、篝火、沙漠——像牧羊的少年贪杯,在荒漠中倚着骏马喝得半醉,就向着辽远的无垠纵情高歌,以天为被,地为床,万里黄沙如被他影覆——
就好像那不是篝火照不亮的遥远黑暗,而是万里星空和他。
是他的影子。
他的影子覆向远处,星空没向那里,便是黑暗也不该令人惧怕。
羌霄听着那歌声——十句倒有八句不在凋上,只是仗着到底年轻,仗着声音到底明快,到底热烈得就像沙漠里的太阳花,是火焰般鲜红的亮色。
于是他也只是说:“该胡闹的时候胡闹,又有什么不好?”
容承一愣,很快却是苦笑:“我只怕你都不觉得他这算是‘胡闹’……”
羌霄就也坦然道:“的确。那二字本就是你的说辞。”
不是我的。
他可不觉得江扬这也算是胡闹。
容承苦涩地看着他:“你也未免……太纵着他了……”
他苦笑着却是语调渐低。
羌霄听着这古怪的笑声却是终于突兀嗤笑了下:“你是不是想起了江慕颜?”
容承不由惊讶:“你怎么——”
怎么知道!
羌霄却道:“我知道得多了,你算好猜的那种。”
“我——”
容承忍不住张口就想辩解,羌霄却似懒得等他,径自说完:“我也不是觉得江慕颜像他,而是觉得你这人就是会这般无止境地代入自身——而你若非要拿江扬同江慕颜比,那我也大可直说——这挺膈应人的。”
容承一愣,回过神来却已沉下了脸色:“你是瞧不起颜儿……”
“我是瞧不起你。”羌霄倒冷淡截断了他,“谁也不是谁的影子,凭什么被拉来拉去踩上几脚,你先做了糟践人的事,还不兴别人不愿被你招惹么?”
“……”容承被这突然噎得张了张嘴,才能说出忍不住的反驳,“凭什么和颜儿作比就是糟践人了?你这么侮辱他难道不也是在糟践人么!”
对面的羌霄似也沉默了一下。
“你说得,”却是虚假地笑了笑,“就好像我刚曾声色俱厉地辱骂过他,可我只是瞧不起他——我也本来就没有瞧得起他的义务。何况我也不是那个拿别人和他作比的。”
容承沉默了须臾,终究也只像是无喜无波地沉了声色选择性地说:“……你是觉得你比我好?”
比大周的太子好?
这话可就不是周人会喜欢听的了,也不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官场之人应该说的。
羌霄静静地听完,却也只是眼睑眨动了一下,那实质上并不存在的视线仿佛随着瞳孔一样漫不经心地流转,映着篝火的亮色,悠然得倒像是夏夜河边的萤火。他只是道:“你指什么?”
他是如此的直接,没什么诚惶诚恐的否认或是虚与委蛇的回避。
容承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双唇也不自觉压得紧了,最终却也还是缓缓地吐息叹了口气:“难道你对江扬不也该算是纵容么?”
羌霄挑眉偏了下头,竟也有几分像是无辜的不觉得——他可不这么觉得,他反问:“我算么?”
容承沉了沉气,如同陈述般指责:“因为你主观觉得江扬不像颜儿,所以纵容他轻狂一些也没有什么,但——”
“不是。”
“什么?”容承不由瞧住了他,目光定定地不解,想要一个回答。“……什么不是?”
“不是‘不像’,是原本就没什么好比的。”
容承却是不能认同:“你凭什么说你就不算是被感情蒙蔽?”
羌霄皱了皱眉,眼中的焦距像是散了,当然那本也是散的,只是此刻竟也像是随着他那游离开的意味更明显了,他有些嘲弄得像是想要脱离身处的这一切,他瞧不上。于是嗤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像是被当前这小家子气的感觉纠缠到有些厌烦了:“我为什么要跟你讨论这种……”
不过他也还是坦然承认道,
“……的确,我是觉得年少轻狂也有年少轻狂的好,偶尔纵情一下也没什么不好。”他无所谓地轻叹了口气,就又似悠哉了起来,悠哉得坦然却也坦然得笃定,“但是太——白公子,你来的路上又见过几家百姓安然就枕了?鬼市这地动山摇地一闹,你觉得今夜的长安如何?人心惶惶之中,这处却能载歌载舞,太——白公子,您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他的“太”字说得慢悠悠的,分明不是知道此地人多眼杂却一时口快忘了隐瞒,而是根本就是刻意说给他容承听的。
这长安的百姓是他太子的百姓,这安抚人心的事他又有没有做到江扬一成?
容承想通了一半就也就不由晦暗了脸色,不觉压低了声音:“……你是想说身为…人子,我不及他?”
可“人子”又哪有什么可比的地方?是谁的儿子才是影响更大的关键。可这话说白了——扯上了身份,其中能够隐藏的意味也就未免可小可大。
羌霄挑眉,“睨”了他一眼:“你为何突然如此想要诛心?”
“……我有么?”
“恒阳先生同你说什么了?”
“那又与你何干?”
“真不与我有关么?”羌霄笑了笑,意味深长又轻慢,到底像是事不关己的悠然,却又噙着那天生的半点讥诮,于是似笑非笑得清浅,“好,那我干脆直接说了。江扬有心就会去做,无关成败,竭力而为。而白公子有心,却不作为,也不过是流于表面的有心,又有什么可比的?”
“你……”容承面上似有薄怒,反而笑道,“……就是做到这样夜半扰民的么?”
羌霄闻言却是嗤笑:“可惜不愿留下饮酒作乐的街坊也早得了自身满意的银子另寻去处补眠了,说到底,他‘胡闹’,我花钱,被‘扰’的人满意,又与白公子何干呢?”
容承也不由被这反过来的诘问堵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想了想却还是道:“……你说的‘满意’,是怎么个满意?”
“自然是他们愿意要的。”
“多少你都给么?”
容承讥讽地一笑,羌霄却也只是笑笑,不言。容承就也难免渐渐静默,皱了皱眉。
羌霄只温浅道:“真要诛心,白公子还有的诛呢——只可惜事事诛心,也不过是在固有的利益上同人豺狼般撕抢罢了,到底也没什么意思。高坐上位却只有拘泥于这般既成利益的眼界,那终归也没什么出息。”
此处不由安静下来。
“……你是说我没出息。”
容承最终的陈述也只似陈述,但语气冷静诡异,听来难免令人心慌,可惜羌霄几乎从不心慌,他只是微笑得只有流于敷衍的那种形似温柔的客气。
“我是说,白公子的眼界也不妨再高些。”
所有的话却有种不屑伪饰的直白。
容承注视着他,无言沉默得久了,那些丝丝缕缕柳絮似的毛躁也像是渐渐被风吹平了,他终究是淡淡地阖眼,像是说起了什么不相干的:“……到底是夜半扰民,你就不怕巡逻的守卫过来抓人么?”
可只是巡逻的守卫、只是“可能扰民”之事又有什么可怕的?所以他问的也显然不是这些。
羌霄也就直白答了:“只怕他们这时也还有的可忙吧?”
“你希望他们忙么?”
“白公子不希望么?”
堂堂国都之下,藏了这么个不驯礼法的地方,这背后帮着它的、藏着它的、纵着它的,与之利益纠葛或是足以庇佑这胆大妄为的利益链的——难道容承身为太子就不想揪出来——甚至铲除吗?
容承面无表情道:“……新旧不接,未尝是件好事。”
羌霄温声笑笑:“一代新人换旧人,也未见得不是。”
容承定定地盯着他,却是放轻了声音,忽然道:“……你想怎么换?”
“我说了,‘新人换旧人’。”
容承的眼神微亮,又像是被篝火晃得动乱,就又亮得更阴郁了:“你想从太学换起?”
羌霄却只是平淡指出:“是太子想动太学,才会找上我。”
容承犹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试探:“我也可能只是为了这鬼市之事?”
羌霄却反而笑得轻嘲:“调查审讯之事,一般人不会交给我这种瞎子。何况白得罪人的事,我也还并不想接。”
容承也只有叹了口气。
“那你有把握么?”
“这得看太子想怎么动了。”
容承道:“太学那些所谓的大儒,恃才傲物,暗箱勾结,沆瀣一气……”
“那就革了他们的权,让他们无才可恃。”
“可这怎么才能做到?”
他问的可不是“那怎么可能?”
羌霄想了想,说:“所谓买卖也不过就是供需,你需要了,他才能坐地起价。”
容承思忖了一下,却是不由皱眉:“可是太学之地总归是需要这些大儒的才学授课的。”
“若是制式教学,就不那么需要了。”
“你是说……”容承迟疑道,“要他们只教一样的东西?”
“我是说,”羌霄道,“要一群不那么恃才傲物的群策群力定下教学的提纲和流程,一旦教学的流程被规范化,授课的人所起的作用也就自然会被削弱。”
“可古来提倡因材施教,这么一改恐怕也很难教出别具一格的人才吧?”
羌霄就也笑了:“你固然可以留些大儒,也可以留些你寄予厚望的人才,我说的也本不是什么长久之法,只是古来矫枉常需过正,你要杀杀它太学的沉疴,就要做些革旧图新的事,日后再嫌这制式不好也大可重新广开言路,不过是一时就做一时的事,这本就是今时的法子,从来没有火急了还倒添柴的。”
“……难道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羌霄也只是嗤笑:“‘治大国如烹小鲜’,世上的事从来是波动反复,直到彻底变革,然后进入新的波动不休——只有死才会亘古不变,千百年来尚且没有所谓的一劳永逸,今人如你我又是何德何能?”
“……那么你有何能?”
“首先,”羌霄却忽然笑笑打断了他,“摆正你的身份,容承。”
他忽然冷下脸色,叫容承不由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你…你说什么?”
羌霄冷淡得现出一点分明的不耐,就冷得过分锐利:“我只是要跟你合作,谁说你可以用这种好似上位者的语气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