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靖州过来,做生意的。”
钱程多有防备:“原来是靖州人,走这么远,不容易吧?”
靖州乃是天子脚下,又紧邻鱼米之乡,可比汀州好生存多了。
风念安自嘲一笑:“实不相瞒,我虽有些薄产,却不得继母喜爱,在家中倍受排挤,立足艰难,这才迫不得已离开故土,寻一线生机。本打算去福、兰两州,可正赶上旱灾,物价飞涨,我囊中羞涩,无法支撑,只好退而求其次,来汀州碰碰运气。”
本地三县就他一个外来商户,钱程稍一打听就知道他从哪来、干什么,所以他本也没想隐瞒来处。
但更多的消息钱程不可能知道。
一来路途遥远消息闭塞,二来他从一开始就有意乔装打扮隐瞒身份,并未透露自己与风家和姚家的关系。
果然,钱程没有再多问,说起正事:“老板打算要多少?”
“我准备做点瓷土生意,手下工人大概两三千,钱老板能给多少?若能全吃下,我当然也不想再找第二个供货商。”
两三千人……钱程不着痕迹地倒吸口凉气。
大客户啊。
他捧着肚子维持着面上的四平八稳,眼珠乱转一通:“嗯……吃倒是吃得下,但我需要时间调货。而且这货一旦调来,我可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需要收取部分定金,您应该能理解吧?”
风念安大方一笑:“应该的。但你也知道,我出身不好,此番也算背水一战,急于要个口碑。若工人吃不好,耽误了做事,我可是得不偿失,所以我需要先验验货,没问题的话,立马就可以交付定金,想必钱老板也是能理解的吧?”
钱程心想:这人还挺谨慎。
只是光听声音不知年纪几何。
“这都应该的,好说好说。”他站起来:“我的货都囤在仓里,您给我留个地址,明日仓里准备好,我亲自带您去验货。”
风念安跟着起身:“那就有劳了。”
“还没问老板您怎么称呼?”
“鄙姓沈,单名一个木字。”
钱程笑了两声:“原来是沈老板!听沈老板声音好像年纪不大啊,走了这么远,妻儿可都跟来了?”
风念安落寞低头:“还未而立,却面容已毁,并无家室。”
“啊,原来如此,失礼失礼。”
钱程连连作揖道歉。
离开后,风念安如法炮制,又去了第二家,都打探完才回衙门。
路上淮东问他:“这两家看起来都差不多,少爷想好选哪家了吗?”
“钱程吧,”风念安没怎么犹豫:“他好像是本地人?那个刘老板听口音不像是汀州人,背景未必有程老板强,而且还不好忽悠。”
虽然他是真的要买粮,但如果能顺手查一下赈灾粮的事,他还是乐意帮这个举手之劳的。
这确实是他的作风,淮东没有劝,只是提醒:“姚少爷那边的信已经拖了两天没回了。”
自从他自请来汀州,姚子同的信就没断过,尤其是他说要在汀州开高岭土,姚子同更是一天三封信地往这边送。
一开始风念安还会每封都回,从前几天开始就不怎么回了。
他说完等了一阵子,车里一直没回应,也就不再提。
……
山里风大,这地方三面环山,夜风是又大又冷。
风念安下车时呛咳起来,淮东赶紧给他把衣领拢紧,扶着他回房,同时叫人去准备热水给他暖身子。
第二天一早,风念安起晚了。
头有些晕。
淮东跟着他久了,不可避免地学了一些药理知识,猜测是这两天总往外跑,有些着凉了,便给他煮了姜汤驱寒,看着他喝下去,劝道:“验货的事让淮南去吧。昨天夜里下了小雨,今日降温。”
风念安嗦着姜汤:“还是我亲自去吧,以后要接触的还多。”
淮东劝不动他,只能让人提前在车里准备好暖炉。
钱程送来的仓库地址在城郊,是个三进大院子,从外面看就是个普通住宅。
钱程亲自出门迎接,带着他一路走到最后面的厢房,解释道:“不是我故弄玄虚,只是汀州流匪猖獗,前两天田老板不是还遭了贼手么,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
厢房门打开,里面摞着满满一屋子的米袋。
钱程命人打开一袋,舀出一瓢洒在旁边的簸箕上给他展示:“都是上好的白米,旁边厢房里还有粟米和麦子,颗颗饱满,都是兰州来的好东西,绝对不是陈糠。”
他让人又打开几袋,无一例外全部都是上等白米。
风念安抓起一把嗅了下,还戴着稻香气。
确实是好东西,兰福一带的产物。
钱程又带他去其他厢房看。
兰州福州的米最好最贵,其次是朔州和云、阗二州的,再次是粟米,价格就亲民很多了。
那也只是对于风念安来说。
最次等的粟也要八百文一斗,比平时翻了四十倍不止。
而最便宜的小麦,往常十文钱一斗都算贵的,现在却也卖到了二百文一斗。
难怪都要发灾难财呢,这一年赈灾粮卖下来,简直就是一夜暴富,就算姚子同来了也得眼红。
回到前厅,钱程命人沏来好茶款待风念安,颇为自信地问:“怎么样,沈老板还满意吗?”
风念安接过淮东递来的帕子擦擦手上沾到的小麦粉末,连连点头,赞不绝口:“钱老板真没让我失望。只是我看您这里囤货好像也不是很多啊,不会断粮吧?”
钱程嘿嘿一笑,给他一个“你不懂”的眼神:“这不是为了防止流匪么,鸡蛋哪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您要是用的话,今天跟我说,三天之内我就能把这些厢房再填满。”
“哦?这么快?”风念安佯装惊讶,顺口调侃:“难不成钱老板实际是地主?”
钱程呵呵笑着:“我哪是地主,汀州北边不产粮,您这话说得外行了不是……”
风念安正想顺着这话问下去,看能不能把他的上家货源套出来,可是还没等开口,外面突然一阵骚乱。
有人踹开院子大门,一群人张牙舞爪地冲进来,见人就踢。
护院上去阻拦,可是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两招都没过完就倒地不起。
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魂飞魄散地说:“不、不好了老板!流匪、流匪来了!”
他话音刚落,门口有人身未至声先闻:“无耻奸商!老子今天就要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兄弟们,搜!”
端的是一个中气十足。
刚说完,大厅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一名衣衫褴的壮硕青年拎着把大刀冲进来,操着一口外地方言,抡着膀子刚要骂街,正跟刚端起茶杯还没喝到嘴的风念安看了个对眼。
两人俱是一愣。
风念安透过帷帽上的薄纱打量着面前这个流匪。
身形精瘦,破衣烂衫,脸上乱七八糟不知道蹭的泥还是什么,看不出来五官,但一双眼很是明亮。
亮到风念安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愣是没敢认。
怀疑自己看花了。
钟离烬?傅宜不是说他去蹲点抓流匪了吗?
怎么这副尊容出现在这?
而钟离烬也一眼就认出来了风念安。
又惊又慌。
这少爷不是应该在府衙里睡觉,或者去忙活他的生意吗?怎么会跟奸商凑在一起喝茶?
我这劫还打不打啊?
门外,护院已经被钟离烬带来的人全部控制住,有人过来跟他汇报:“老大,粮都找到了,这就搬走!”他看向钱程和风念安,懵了一下:“多了个人,老大,一起杀吗?”
说着,他抽出腰间砍刀就往前走,被钟离烬一把拽回来。
杀个屁!
钱程没想到流匪这么快就盯上自己了,高薪聘请的护院连一刻钟都没挺过去,已经被吓傻了,哆哆嗦嗦站起来往后退:“壮士好商量!我还有很多粮,您放我一命,我全都给您!”
风念安已经从凌乱中理出来些许头绪,搁下茶杯起身,猝不及防抬手就是一箭。
——袖箭他是随身携带的。
钟离烬反应迅速,闪身躲开,同时也明白了风念安的意思。
“上!抓活的!”
淮东淮北得到讯号,立马拔剑上前,跟钟离烬等人缠斗起来。
风念安借机凑到钱程身边扶着他往后面的角门去:“快走!”
钱程没想到他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居然还有两把刷子,而且身边的随从居然也都是武功高强的狠人,竟真的将那群流匪拖住了!立马将他视为救命稻草,跟着他就往后门跑。
钟离烬还一边跟淮东过招一边痛心疾首地喊:“不能让他跑了!快追!哎呀!”
风念安在他一声声捶胸顿足的叹息中,带着钱程逃到马车上。
那小童居然也跑出来了,风念安给了后面追上来的钟离烬一个眼神。
钟离烬一脚踢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正砸在那小童背上,小童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钱程还想回去救,被风念安拽着往车上去:“别管了!我的人也撑不了多久!”
淮东淮北闻言,立马“体力不支”起来,气喘吁吁地喊:“老板快跑!”
淮北还被人踹了一脚,倒在地上,流匪呼啦啦追过来,喊杀声震天,声势浩大。
钱程一看,立马放弃了救人的想法,手脚并用地捧着肚子爬上风念安的马车。
淮东留下断后,淮北脱身过来赶车,马车很快离开刀光剑影乱作一团的粮仓院子。
马车里,钱程心有余悸地撩起车帘朝后张望,确认流匪没有追上来,才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跑太急,这吨位实在有些受不住,刚才险象环生不觉得什么,这会儿缓下来又是后怕又是出汗,忍不住就要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