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县两面环山,一面是河,河水已经干涸,只剩个沟了。
沟的对面就是卢定和宝云,后面又是三面环山。
方圆百里,地广人稀。
一旦进山很容易迷失方向,钟离烬不认为那些流匪会往山里跑。
应该还在三个县城内。
他一来,三个县的县令都得听他调度,开始统计流匪人数、身份,在县城内张贴画像,重金悬赏,又让衙役分成小队去挨家挨户搜寻,短短两天就抓了二三十人。
但风念安发现,他并不高兴。
吃饭时,他一反常态地不爱说话了。
以往,他在饭桌上话是很多的——遇到了什么事、有什么问题、下一步想怎么做,都会跟风念安聊聊。
可今天他居然一直皱眉沉思,没说话。
风念安问:“遇到难题了?”
钟离烬长叹口气:“有阻力。”
“什么阻力?这两天我看你抓的人挺多,效率很高啊。”
“但这一路,总有人在帮流匪遮掩行踪,拖延时间,阻挠办案。我怕再这样下去,百姓不满,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风念安:“所以,你在想明天还要不要继续抓人?”
钟离烬缓缓点头。
今天他亲自抓的最后一个人,是个教书先生。
私塾很小很简陋,七八个孩子围坐在一起,看见他带人闯进去时惊慌失措。
孩子的父母们冲过来,借着接孩子放学的藉口堵住大门,无论如何不让钟离烬进屋。
他命人去私塾后巷查看,果然找到了翻墙而出摔得崴了脚的教书先生。
官兵将人擒住时,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媪抱着个襁褓冲过来,拽着官兵的袖子不肯放人,哭搡道:“我儿子只是为了让我们一家吃口饱饭啊!官府不给正经粮食,我儿媳妇刚生产完,奶水不足,又恢复不好,上个月就扔下这奶娃娃没了!你们不做人,还不许咱们想点别的办法吗?难道就一定要我们全都饿死,你们才高兴吗!”
那些接孩子放学的妇人围在巷子口,对他怒目而视。
还有小孩儿捡起泥土朝他身上扔。
“坏人!穿官服的都是坏人!”
说书先生昂首挺胸:“母亲,我此举虽属无奈,但确实犯了重罪,按律当囚。我认罪,”他看向钟离烬,斩钉截铁地说:“但我不认错。”
一个老汉推着泔水车经过,嘴里嚷嚷着“借过借过”,却偏偏在路过钟离烬时翻了车,满满一车的泔水倾倒在钟离烬身上。
恶臭熏天。
流光当时就要把那老汉拿下,钟离烬拦住他:“算了。”
风念安追问:“那你把说书先生抓了吗?”
钟离烬点头。
风念安拍拍他的肩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做的没有错。虽然法不责众,但这也不是他们藐视王法的理由。想要了结这一切,重点还是在于赈灾,只要让老百姓都吃上饭,流匪不剿而绝。”
钟离烬过了一会儿才摇头:“枕月,我觉得,流匪不是单纯起源于赈灾粮不足的。赈灾粮再不足,一日一食也还供得上,只要没把人饿死,不会有人想着去做匪蔻。”
风念安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官府没有发赈灾粮吗?但是这两日我也有出去过,街上的粥棚老旧,看起来不像是近日新建的。”
钟离烬也说不好:“我打算明天先不抓人了,微服私访,去粥棚看看。”
这里的百姓对官府失望透顶,非常抵触,他穿着官服去调查,不仅问不出来什么,还会被骂。
他已经让流光去帮他搞一套本地的粗布麻衣,明天混到难民里看看。
说完,他心里也轻松些了,问风念安:“你这几天干嘛呢?”
“我让父亲帮我跟陛下申请给汀州修路,户部那边一直托着不愿意给钱,我合计能不能自己筹资,从西边修一条往朔州去的路。”
“筹资?”钟离烬没想到他搞这么大:“修路可不是个小工程,银子大把花出去,还是汀州这种商业落后的地方,谁会筹给你?”
见他不说话,钟离烬倒吸口气:“你不会是想自己出资吧?”
“当然不会,散尽家财我也修不起。”这话虽然有些许夸大的成分,但风念安确实不可能为了修条路花出去那么多钱。
“汀州是没被开发过的一张白纸,很多生意都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不是完全筹不到,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钟离烬点头:“嗯,需要一点时间忽悠冤大头给你送钱。”
风念安被他这言简意赅的总结说笑了,倒也没反对。
毕竟汀州这种情况,看起来确实就是在忽悠人。
“将军,不好了!”傅宜站在门口,神情紧张严肃:“百姓聚集在衙门门口,闹起来了。”
钟离烬微怔:“让咱们放人?”
“不,相反。”傅宜说:“他们是来自首的,让咱们把他们都关进去。”
钟离烬觉得流匪不会这么明事理。
他搁下碗筷,对风念安说:“你先吃,我去看看。”
衙门口聚集了上百名百姓,叽叽喳喳一人一句,闹腾着要自首。
“我是流匪!把我关进大牢吧!”
“我也是!甘县粮仓就是我抢的!”
“我也想进去!我还抢了卢定的!我抢得多!”
“听说蹲大牢有牢饭吃,不能让犯人饿死是吗?”
钟离烬一听就知道,这是来闹事的。
前排还有个拄拐来的老太太,牙都掉没了,颤颤巍巍口齿不清地说:“我也抢了,我抢了三个县呢,一百多石,是抢的最多的!”
方瑾正在努力维持秩序:“大家都回去吧,官府办案是讲究证据的,你们这样……”
站在前排的青年打断他:“你们不就是要抓人吗?反正也不赈灾,也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干脆把咱们都抓进去,还有牢饭吃,多好!”
方瑾一个人一张嘴,说不过下面那么多人,急出了哭腔。
钟离烬一路小跑出来,站在台阶上,高声道:“诸位,听我一言。”
“我知道流匪所行之事也算义举,但国有国法,抢劫粮仓罪不容恕,不过看在他们也是被逼无奈的份上,我会请求陛下从轻发落。新的赈灾粮已经在筹集,过不久就会送过来,不会让大家饿肚子的。”
义军的出现无非就是为了让大家吃口饱饭,只要赈灾粮到位,百姓没有理由起义。
可是汀州的情况明显跟他预想的不一样。
“赈灾粮来了又怎么样?又到不了咱们老百姓嘴里。”
钟离烬好像发现了突破口,追着说话的青年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青年怒道:“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你们官官相护,都是一个德行,别以为你是外地来的我们就信你!”
“就是,装什么清白!”
“休得胡言!”方瑾手忙脚乱指挥衙役:“这刁民胡说八道,还不快把他抓起来!”
青年一梗脖子往前凑:“抓啊!你抓啊!老子就怕你不抓!”
“兄弟们!殴打官差可以判刑!”
“打他们!”
“抢粮仓!”
老太太挥着拐杖就给了傅宜一杵子。
不知道后面是谁抓了一把牛粪往前扔,钟离烬刚躲开,迎面就被人往身上泼了一盆隔夜馊菜汤。
傅宜被老太太用拐杖捶得抱头鼠窜,不敢还手。
钟离烬捂着嘴,指挥官兵:“把人群隔开!”
方瑾劝他:“这群刁民顽固不化,跟他们是讲不明白道理的!”
钟离烬睨他一眼:“他们为什么对官府失望透顶,你不知道?粥棚明明发的是粟米粥,对灾区来讲已经很不错了,他们为什么还如此不满?这粥棚里几真几假,我没来得及查,但你应该比我清楚。”
方瑾被他冷冷几句话,说得背后冒凉汗。
引起民怨的时候,镇压是下下策。
冷处理,然后默默做实事,让百姓看见变化,才是正经。
“你先回去。”
方瑾早就想走了,他转身刚要进衙门,就见风念安走出来:“风大人?”
风念安略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他在后院都听见前面的喧闹声了,实在坐不住,还是想出来看看。
钟离烬一看他来了,赶紧把人往院子里推:“快回去,这会儿正乱。”
风念安被他身上的味道呛得咳了一声:“你这……”
他话没说完,一泼牛粪就砸在他的肩膀上。
雪白的衣裳顿时没眼看,恶臭扑鼻而来,风念安呼吸暂停,脚下踉跄。
还有人在嚷嚷:“这也不是个好人!一起打!”
钟离烬压了半天的火眼看着就要爆发,愣是生生忍住了,咬着牙冷着脸将风念安推进去。
“关门!”
大门缓缓关闭,将百姓的辱骂声隔绝在外。
他狠狠捏了下手指,余光看见方瑾。
方瑾被他冰冷的眼神摄得往风念安背后躲。
但风念安并没有给他当避风港的意思,已经一言不发、忍无可忍地带着淮东跑回去洗澡换衣服了。
方瑾跟钟离烬四目相对,半天才挤出来个卑微的笑:“下官去给您备水更衣。”
然后躲开钟离烬意味深长的目光,跑了。
他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灾民起义的最大原因是官府赈灾不利,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还有待调查。
只要真相揭发,让幕后黑手落入法网,百姓对官府的恨自然也就随之消弭。
之后不管是赈灾还是追捕流匪,便都没有阻力了。
钟离烬换好衣服去找风念安时,他正在案前不知道写什么。
“你说你突然出去干什么。”他绕到风念安身边,坐在桌子上问:“伤到没?”
风念安幽幽抬头:“心灵受伤算吗?”
钟离烬知道他这是没事,调侃道:“算,你想怎么治?我给你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