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烬身份敏感,在京城孤立无援,深受陛下猜忌,却还坚持为民伸冤。
我呢?
我人脉颇广,风家备受尊敬,权势在握,却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
他吃的是长平关自家的钱。
我吃的才是百姓税贡。
他越想陷得越深,眉心发痛。
淮东扶住他逐渐倾斜的身子:“少爷,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刚刚走太急了?”
风念安靠在他身上,问:“我是不是很自私?”
淮东从小跟他一起长的,对他再了解不过,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人各有立场,没有人可以强迫别人做什么。您的选择并不违法,也没有错。”
“但法外还有人情,规矩外还有道德。”
我,没人性,还没道德。
淮东不再说话。
国舅府里,李鹤一把扫落桌案上的所有物什,怒问:“到底怎么回事?!三天了,还没查清吗?一帮饭桶!”
管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连连求饶:“奴才已经尽力了,但刑部毕竟不是咱们自家衙门,现在风声又紧,实在见不到岳桐霏。”
门外有人轻叩:“国舅爷,齐会长来了。”
“进来!”
门打开,一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不疾不徐走进来,朝他行了一礼:“属下齐惠之,拜见国舅爷。”
李鹤对着他总算收敛了些脾气,勉强算好言好语地问:“可是你那边出了什么纰漏?”
齐惠之:“属下为您做事这么多年,我的能力您应该知道。吴广志的事除了我们的人,绝未透露半点风声出去。”
“那他怎么死了?”李鹤重重地敲着桌子。
齐惠之依旧不卑不亢:“属下更倾向于,这是个巧合。”
“巧合?”李鹤不信:“杀官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岳桐霏背后若是没人,他敢?”
齐惠之安抚他:“其实吴广志死了对我们来说更有利不是吗?诱导他升高杂税的事本来就没有证据,如今他一死,将关注凤州杂税案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正好让国舅爷您功成身退。待岳桐霏也死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管家也顺着话说:“国舅爷现在最要紧的是支持陛下立刻结案,将这事儿随着岳桐霏的死了结。若还不放心,等风头过了再找机会把郑丘做掉,就彻底干净了。”
李鹤思来想去半天,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先稳住不要打草惊蛇。
但后手还是要留的。
“让宝莲商号注意点,若有形迹可疑的人去查玉雕的事,探明身份后立刻通知我!”
齐惠之应声:“是。”
仆人敲门:“老爷,东宫宣您。”
“太子?我马上过去。”
东宫里,周岩心中疑窦丛生,一颗心总悬着。
太子妃带皇孙在前院空地上踢毽子,四五岁的小皇子一个没控制好方向,毽子飞进屋中,砸了周岩的小腿。
周岩眉头紧拧:“都什么时辰了还玩?还不去读书!”
皇孙乖顺站着,拿眼睛瞟太子妃。
“是,妾身这就带桓儿去读书。”
太子妃牵着周桓前脚刚走,后脚李鹤就到了。
“殿下宣臣?”
周岩一个眼神屏退了宫女小厮,关上门急急问他:“凤州案跟你有没有关系?”
李鹤眼神躲闪了一下。
周岩大骂:“糊涂!我知道你着急挣钱,但那是什么钱都能挣的吗?闹出人命也就算了,还把杂税的事捅破天,我看你是不想要这个饭碗了!”
李鹤被他骂了一通,心里也气,破罐子破摔地辩解:“臣这么拼死挣钱还不是为了殿下您?但凡您愿意跟陛下说两句好话,把阿照留下,会有那么大的窟窿吗?殿下您不赚钱不知柴米贵啊!”
他这么一哭惨,周岩也自觉没理。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这件事丞相知道吗?”
李鹤:“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可是连周岩都没说。
周岩:“还是通知他一声吧,有他相助也好尽快结案,”他睨着李鹤:“免得节外生枝!”
李鹤低头:“是。”
钟离烬抓了那些游行之人后跟他们讲了这样做的后果,把人留在左军,想等事情平息再放人。
可没想到这件事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比所有人想的都要严重许多。
因为凤州节度使将游行的百姓全部抓入大牢打板子,本来以此震慑百姓,没想到适得其反,反而引起更多人反抗。
这件事愈演愈烈,库债也受到波及,迅速跌落,案发后仅仅五日就跌破九百文大关。
整个凤州陷入瘫痪——胆小的躲在家中,胆大的前仆后继示威游行,甚至爆发了两次百人冲突,有人试图劫狱,参与的民众全部被节度使缉拿入狱,一纸诉状告到了周庆案前。
同时,黜陟使入京面圣,称调查后确认杂税之事是吴广志与转运使合谋,其他人全是受尽胁迫。
他们毫不犹豫卖了吴广志和他的嫡系们,保全剩下的大多数。
周庆一听证据确凿,立马下令,从重处理:“岳桐霏即刻凌迟处死,从犯即刻问斩,提供帮助、谋划者秋后问斩,游行、劫狱者全部刺字发配。另派黜陟使巡访各州,废除杂税。”
此旨一下,李安进宫面圣,却被四喜阻于御书房外。
李安就跪在门外大声道:“百姓若不是受尽欺辱无法苟活,怎会铤而走险谋杀命官?陛下只重私权不顾民意,还看得见百姓所思所求吗!”
他大失所望:“半年多前,长平关战事频发,军饷却一拖再拖;乔兰一案胡广死因存疑,朝廷贪腐无度;库债大涨背后必是人为,无人在意;凤州杂税官逼民反,竟无人关心,陛下一心只看重自己的威严……”
他苍然冷笑:“外忧内患频频,大齐命数将尽!”
“放肆!”屋里的周庆终于听不下去了,怒不可遏地摔了看到一半的折子:“简直欺君罔上!傅宜在哪?把他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李安听见屋里传来的怒吼,依旧无动于衷。
这样的大齐,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傅宜就站在门口,听见四喜传话却犹豫了。
四喜频频给他使眼色:“快去!”
傅宜犹豫许久,最后却是跟李安并肩跪在门前:“臣以为,此判决不公。”
周庆推开门:“你也反了?”
傅宜低头叩首:“朝廷监管不力,凤州府有错在先,此案当从宽处理。”
周庆气得手抖,笑起来:“好!好啊你们!都反了!”他一把抓过旁边的另一位御前侍卫:“把他们两个各打五十大板,一同关进天牢去!”
那侍卫麻利地带领其他人,把李安和傅宜的官帽摘了,然后绑起来拖走。
李安傅宜受刑入狱之事很快传开,汤绥第一个进宫面圣,毫不意外地没见到周庆。
他在南宫门外长跪不起,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臣汤绥,求见陛下。”
然后李奉也来了。
晚饭时风守礼没回来吃,姚萍在饭桌上什么也没说,但风念安大概知道他去哪了。
睡前沐浴时,他问淮东:“去了多少人?”
“十几人,大多是御史台、内阁和国子监的人。”
片刻后,他又问:“世子呢?”
“也去了。”
沐浴后,他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半晌,叫来淮东:“什么时辰了?”
“亥时一刻。”
才亥时。
他又在床上翻滚半晌,再次叫来淮东:“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
才过去两刻钟不到,他却感觉好像过去了一年。
他试图闭眼让自己睡去,可那日朝会上,李安不惧皇权为民请命的身影却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
还有钟离烬与马正德对峙,带走游行队伍时寸步不让的身影。
汤绥跪在地上,低下的头是对皇帝的尊敬,说出口的话却正义凛然:“秉公执法,不应从严。”
他坐起来:“淮东,更衣。”
见淮东给他拿了一件常服,他道:“换朝服。”
他本想走角门出去,不惊动姚萍,可他刚一出门就看见姚萍坐在院外不远的凉亭里。
“娘?”
姚萍走过来,解下身上的披风给他系上:“就知道你要走。你呀,看起来与世无争,好说话的样子,其实跟你爹是一个性子。”
她拍拍风念安的肩膀:“去吧,也算全了咱们风家多年来的名声。”
风念安有所动容。
“可是,您不是还想让我辞官吗?”
姚萍叹口气:“出于私心,我自是愿你辞官,但天塌了就是要有高个的顶着,你不去为别人撑起一片天,来日你头顶天塌时,谁愿意为你撑起这片天呢?”
今日任由周庆暴政,罔顾民意,来日必有大难。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风念安折服:“母亲通透,深明大义。”
姚萍给他理了理衣冠:“去吧。”
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带着丫鬟往回走。
丫鬟费解:“夫人明明不想让少爷去。”
“他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我能怨他、劝慰他,却不能阻止他。食民之奉,为民请命,他在任一日,就该尽一日的力。”
为官,就是如此。
风念安辞别母亲,离开风府,走上太辰街。
他没坐马车,只让淮东提着一盏灯笼照明。
街道寂静,漆黑一片,只有这一点点光亮。
南宫门口,不出他所料,跪了好几排身穿官服之人,各家小厮站在两边候着。
汤绥跪在最前面,旁边是内阁李奉,接着是太傅风守礼、国子监祭酒风守义,以及礼部尚书,还有同在御史台任职的孟华,再往后是几个内阁学士、国子监的博士,和几位不太眼熟的参军。
末尾还夹着一个很显眼的钟离烬。
钟离烬看见他来颇感吃惊。
风念安收回目光,走足流程,对旁边的侍卫道:“劳烦通报,臣有事求见。”
侍卫回道:“陛下说了,今日谁也不见。”
风念安点头,按顺序跪在钟离烬身边。
钟离烬小声问:“你来干什么?你这身板能行吗?”
风念安深吸口气:“行不行的……”
主要是个态度。
这一晚没人能睡好。
华诺在门口徘徊到午夜,听初白说风念安去了,他思来想去,干脆也换上衣服去宫门口陪跪。
此案重大,牵连甚广,库债价格已经降到八百。若真失民心,才是回天乏术。
后半夜,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太辰街。
就在他们纷纷更衣出门时,一只信鸽借着夜色掩护,从丞相府飞进国舅府。
管家解下信筒,拿给李鹤。
赵建德在信上只写了八个字:大势所趋,弃车保帅。
国舅叫来管家:“库债收的怎么样了?”
管家:“算上外府,已收回一千二百余万两。”
“好。”他转身叫来小厮:“换朝服。”
丑时还没到,太辰街已经快要跪满了。
可直到天际破晓,南宫门也没有打开。
御书房里,周庆一把扫落案上公文笔墨,怒道:“连李鹤和赵建德居然也来了!他们这是在逼朕!”
屋里的太监宫女通通跪下,不敢抬头。
“几个大胆刁民而已,朕还杀不得了?”周庆拂袖坐回龙椅上:“爱跪就让他们尽管去跪!”
风念安有些撑不住了,但大家都跪得笔直,他要是跪坐下去好像不太好,只能稍微拧动身子。
钟离烬发现他的小动作:“你回去吧,两个时辰了,你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