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战事几乎就要有了分晓的时候,一日,北燕军中派来了使者,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城门口,大摇大摆地要求凤屠军守军开门,活像是来踢馆的。
这行为略显嚣张跋扈,但霍缨不觉得这是赵淩夜闹着玩的,起初薛峰和姜戎甚至一致以为这人身上怕是藏在什么暗器,是姓赵的狗急跳墙,想暗杀他们主帅。
然而,把这来使身上翻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暗器罪证”,此人坚持声称是赵王爷派来送信给霍大帅的,霍缨艺高人胆大,自信自己不会被这么浅显的计策算计到,便将人放了进来。
以防万一,薛峰和江承云都在边上看着,防止这位来使搞小动作。
然而来使一声不吭,礼节性地用北燕人的最高礼仪“拜会”完了霍大帅,便一声不吭地把一封来信交给了霍缨,然后便等在了帐外,说等霍大帅的音讯。
江承云甚至还低头轻轻嗅了一下这信封,确定信上没涂什么巫毒药之类的,这才放心让霍缨接了过去。
薛峰看着这人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往外一杵,就那么直挺挺地等着,直觉此人好像不大正常,低声对霍缨道:“大帅,哪怕是议和,也没那么快做决定的,他着什么急在外面等着要回应啊?”
莫非不是议和?
霍缨不置可否,因为她并不觉得以赵淩夜的作风,会在这个时候向她求和,闷声不响地看了信,然而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她脸色骤然变了——
北燕军营之中,赵淩夜坐在帅帐里,神色漠然,他面前坐着的正是这场战事的北燕主帅,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这男人是纯正的北燕血统,眉眼都有点粗犷,但在赵淩夜面前却乖巧地出奇。
他就像是对赵淩夜心服口服似的,低声问:“大人,信已经送出去了,还有什么交代?”
“等着霍缨的回信吧,她会做出回应的。”赵淩夜缓缓露出了一个深邃的笑容,“兵败如山倒,这原本是我们最后的底牌,但是这一次,却要用来做绝地反击。”
北燕主帅看了他一眼,莫名觉得有一丝不寒而栗,他想起了自己出战之前进宫,那一天是个漆黑的长夜,没有一丝星月照耀,走进北燕皇宫之中,御书房里,坐着赵淩夜,和另一个人。
准确的说,对方已经不能完全叫“人”了。
北燕主帅也是武将世家,自以为不比大梁人的信阳侯差,也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那一天,他感觉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彼时赵王爷面前坐着的,正是已经良久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北燕太子,那个六年前还意气风发跟赵淩夜抢夺王权的年轻人,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具人皮傀儡。
北燕主帅一直以为这件事是个传闻,毕竟六年前开始,太子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一直独自留在深宫之中,有宫人看守,从未出现。
他抬起头,看见那年轻人脸色青白,眼球已经被人挖了出来,眼窝处只剩下了一对血洞,嘴唇灰白,身上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竟然还披着太子的锦衣,戴着头冠,端坐着。
饶是北燕主帅五大三粗,半夜三更也差点被这“美景”吓得肝胆俱裂,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赵淩夜抬起头,面色如常地喝了口茶,好像他每天都会和这个活死人喝茶对坐谈天说地似的,简直诡异到不知天高地厚了。
北燕主帅回去以后坐了好几天噩梦,从那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赵淩夜也在他身上下毒了似的,他见到这赵王爷就特别害怕,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服从,想听他命令行事,无论如何都抗拒不了。
他缓缓道:“必要的时候,这些计策不能流转,否则战场上瞬息万变,可能下一回就无处用了呢?敢问大人……送给那信阳侯的,是什么东西?”
他不擅长诡计,倒是觉得赵淩夜这一下不如直接在信封里夹带一只毒囊,打开就能将暗器弹出,以此来暗算那大梁人的女帅。
可惜赵淩夜不屑为之,他不紧不慢道:“十年前,先太子蔺铭懿殿下的遗孤被一个老太监偷偷从炮火中的皇宫里偷了出去,送往了大梁边境。”
这件事情在北燕的位高权重者那里不是秘密,毕竟当年太安公主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现在仍然有很多人觉得,没能庇护自己的子民,是太安公主的责任。
北燕主帅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个深夜,那死气沉沉的年轻人鬼一样的脸,没敢喝,也没敢出声。
好在赵淩夜也并不在意他说不说话,自顾自道:“十年前,都城沦陷,一败涂地,殿下战死,公主殉葬,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可惜,很多人都说他活不长,当年有人在他身上下了一个奇怪的巫毒,世所罕见,这小殿下满打满算,今年应该二十出头了,不知病情如何。”
他嘴上说“病情如何”时语气柔和而诡谲,不像是关心,倒像是问候人家“你什么时候死”,北燕主帅更加无言以对了,感觉跟这位说不到一块去。
十年,原来那件大事的发生,也不过才过去了短短十年,若不是旧事重提,就好像过去了百年似的,无数人和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无人在意。
“我的老师是北燕皇室的最后一位术士,从蔺铭懿殿下死后,北燕术士就被大梁人俘虏的俘虏,绞杀的绞杀,如今的北燕毒术,也远不如百年前,”赵淩夜喝了一口茶,“但不巧,我恰好知道那种毒的解法。”
霍缨脸色仿佛在隆冬腊月的北疆荒原里冻了一遍,冷硬如寒铁:“赵淩夜说,他要用九龙连心的解毒之法,还有十年前太安公主留下的家信,来交换我军停战。”
薛峰脱口而出:“他痴人说梦!”
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捂住了嘴,好在霍缨也没在意他说了什么,但是脸色有些发白。
帅帐内顿时一片沉默,在场是个会喘气的就知道蔺央对霍缨来说意味着什么,“九龙连心”又是一种怎样的奇毒,还有蔺央的真实身份……
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十年过去,谁都没有放下,谁也都没有忘记,他到底来自何处,又应该去向何方。
对了,六年过去,赵淩夜果然也没有闲着,他已经查出了蔺央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了他是蔺铭懿的遗孤,以此来要挟她交换。
最后还是江承云试探着开了口:“呃……侯爷,在下觉得这赵王爷还是有点低估我们大梁的医术了,九龙连心毒或许有解药,但即使不需要什么代价,这六年来日复一日的诊治和用药,离阳王殿下也已经基本无碍了。”
北燕人或许知道凤屠军的底细,甚至明白蔺央的来龙去脉,但肯定想不到凤屠军中还有个西南医学世家出身的江湖郎中,偌大个大梁江山,没有叫一个小小巫毒摆平了的道理。
至于所谓的太安公主家信……公主本人都死了十年了,谁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那又有谁能知道那些信是真的还是假的?
霍缨面无表情地把信亮给他看:“不论是真是假,赵淩夜在信里说,九龙连心永无治愈的可能,即便眼睛治好了,他的五脏六腑也会留下永久的祸患,别说长命百岁了,活过而立之年都算命大。”
“在下认为赵王爷有骗你的可能性。”
“可我不能——”
不知为何,一旦提到蔺央,霍缨的决策便会出现偏差,她是凤屠军的指路明灯,是他们永恒的支点,然而这一刻,她仿佛自己都失去了应有的方向,又似乎是本就无路可退。
江承云看着他,这江湖郎中的面相十年如一日的年轻,好像永远都不会老去,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一切交给我,大帅,不要答应他,不能答应他。”
凤屠军不能输,且一步也不能退。
从午后一直商议到了黄昏,暮色降临的时候,北燕使者带着回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就像是一个传信的工具,不说也不问,江承云离开了帅帐本想一个人出去,然而走着走着,发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他回头一看:“哟,什么风把我们薛将军刮来了?”
跟上来的人是薛峰,他憨憨一笑:“江先生,我是大帅的心腹,你我虽然没有太多缘分,但也算见了许多面了,怎么说,也该能交个朋友了吧。”
“当然可以,我江承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交朋友。”江承云点点头,毫不意外,“不过薛将军真是为了交朋友来的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事?”
他精明得很,表面上的不争不抢只是为了减少事端,实际上眼里心里比谁看得都通透,他原本在西南家乡守孝,千里迢迢,路遥马寒地赶到北疆,只是因为打心底敬佩霍缨和凤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