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一时之间没有人反驳,最后还是一个老臣颤颤巍巍地开了口:“殿下,我们对霍侯爷并无意见,只是当前情形严苛,殿下知道,霍侯爷对北燕有私人恩怨,可我们……”
慕容清当然也没有忘记,霍缨的父兄都死在北燕人的战场上,至今是不是被北燕诡计所害还有待商榷。
“她一介武将,目光毕竟短浅,不会管我们国库和商路的事情,光想着打仗,若是任由她去打,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慕容清闻言,心中猛地一沉,如果只是依照这样的论调,那他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服这些人的,更何况是霍缨不在,北疆的战事极其突然。
他豁然开口,打断了底下七嘴八舌的讨论:“不要说了,这一次,孤支持霍侯爷将北燕人打出北疆,等着她的好消息,只有有她在,战事不会拖的太久,来人,写谕旨给霍侯爷送去,让她务必守住北疆,支援即刻赶到!”
哪怕是调动所有的中原守备军,他也不会让大梁输在这一仗的。
慕容武或许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但他绝不会教自己的儿子该怎么一步步走上为权力你死我活的道路,明白的早一点,那便活的长一点,明白晚了,自然是死不足惜。
慕容清在少年时候,也有用不完的一腔热血,想着自己做到东宫这个位置上,一定不能让父皇失望。
但是岁月的磋磨,兄弟之间的斗争,还有臣子的拉拢,处处都是坎坷,渐渐把他的心性消磨干净了,让他觉得,顺势而为,才是正确的,无非都是少一点公道正义……
哪怕是对着霍缨这样的人,他也能设计拉拢她,要把她变成跟那些腐朽的臣子一样的人,慕容清曾经问过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他真的问心无愧吗?
恐怕并非如此。
那至少在这一次对北燕人的战事之中,他要找到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追上曾经自己心中的志向。
蔺央在马车上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是被外面的光亮给照醒的。
他睁开眼睛,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北燕驻地之中了,挣扎着坐了起来,后颈传来一阵剧痛,他咬了咬牙,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周复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下手真重……”
前面的人显然听见了他在说什么,直接把马车停了下来,两个人先后撩开马车的帘子,蔺央看见了薛冲和周复的脸。
他语气一冷:“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回殿下,流云城外十五里。”薛冲大概也觉得理亏,讪讪地回答,慢慢把他扶了下来,“是大帅让我们带你出来的。”
虽然是自家大帅,但是这种兄弟之间生死存亡的时候,该推卸的责任是一定要推卸的。
蔺央下了马车,意识到现在已经大中午,转头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呃……午时刚过,殿下你……睡了两天。”
这薛士明,果然是做贼心虚,叫“殿下”也不敢叫“公子”,说话都不敢大声了,真是欠揍。
蔺央转而又觉得有点奇怪,回头看了一眼周复:“你打我那一下有那么重吗?我怎么会睡这么久。”
“……”周复无言以对了一下,似乎也觉得心虚,“蔺公子,您回北疆驻地之前,为了查那个邪术,已经三四天没怎么睡好觉了,兴许是累了自己不清楚,睡一觉时间长了也有可能。”
实话是,周复自己也是个粗人,下手有点没轻没重的,之前土匪窝里都是皮糙肉厚的,没怎么对这种金贵的王侯下手,不好说怎么样。
蔺央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也懒得追究,看见自己站在一条山路上,四面八方都是山石和山坡,偶尔有苍翠的绿色,大部分还是荒凉的,四面八方看着没什么人,但是不远处的山下似乎有个小村庄。
“你们打算带我去哪里?”
薛冲言简意赅:“江南。”
蔺央顿了顿,脸色变了。
他往北看了一眼,薛冲和周复必然是日夜兼程地赶路,流云城外十五里,离北疆驻地已经有相当一段路了。
所以霍缨那边即使已经打了起来,这边也听不见什么多余的声音,就仿佛一切安好,什么也没有发生。
倘若那一天他没有跟着霍缨回去,现在定然不会知道这件事,霍缨一定会瞒着他自己再打一场仗……可是现在这样的时候,和那种局面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闷声不响,转头要走,身边的薛冲早有准备,连忙冲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腕:“公子,你要去哪里?”
“去找阿缨。”蔺央毫不犹豫,问他这个问题,简直是白问。
薛冲意料之中,但是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公子,大帅嘱咐过我们,带你一路往南走,去江南,一刻都不能停,更是千万不能回北疆。”
蔺央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猛地甩开了他的手,急促地呼吸了两声,好久没犯的眼疾又开始连着五脏六腑一起疼痛,整个人脸色煞白。
“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你难道现在不是跟着我做事吗?你知不知道她会死,那可是北燕人,赵淩夜也在场,我看见了,我要去帮她!”
周复冷静地走上前来,把蔺央身上常年携带的那种药丸递给了他,慢慢道:“公子,我们知道你很着急,但那毕竟是战场,你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我听说朝廷的信去了,太子殿下全力支持霍侯爷,让她不必有后顾之忧。”
蔺央冷冷地笑了起来:“……他的支持有什么用,谁要他支持,谁知道他是不是表面上做功夫,背地里还要捅人一刀……”
薛冲十分担忧地看着他:“公子,你现在真的不能回去,京城和江南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去那里,你也能施展你的才华,你若是实在不想去江南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们就回京城,查出北燕人的阴谋到底是什么,不能让大帅腹背受敌。”
这话……的确有理。
蔺央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被迫用疼痛来让自己慢慢冷静了下来,莫大的天地间,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脑海中不停回荡的霍缨的声音。
他不在想起了什么,嗓音有些沙哑地问道:“六年前……是什么样的情形?”
薛冲和周复都站在他身边,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一时之间安静无比,除了杂乱的呼吸声,便只有山川之间呼啸而过的风声,生生不息。
薛冲当时没参战,周复那个时候也还是个普通的屠夫,靖宁十二年的那场大捷,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
但是蔺央大概猜得出来,彼时的大梁,国力比现在还要弱,而那个时候,北燕人还是最强盛的时候,集结了重兵打北境,这样的情况下,霍缨还是胜了。
那九死一生的寒江峡口一战,打碎了北燕人的希望,就此换来了北方六年的和平,霍缨原本的设想中是十年,可是赵淩夜恐怕要将巫术搬上战场,所以缩短了时间。
他朝四周的山和草木遥遥一望,心中千万般的心绪夹杂在了一起,终于,更沉重的情感将他的私心压了过去,理智告诉他:霍缨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也能赢。
那毕竟是他的阿缨。
反复思量过之后,他还是妥协了,转身回了马车上,只扔下一句话:“不去江南,秘密回京城。”
既然这是一场对北燕人的战事,那就要从一而终,没有分神去办自己的事的道理,况且为了霍缨,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的。
薛冲和周复颇为欣慰地对视了一眼,周复道:“你也上去吧,照顾好公子,我们换着驾车。”
薛冲跟着蔺央上了马车,坐在车厢之中,薛冲看着蔺央闭目养神了片刻,又吃了药,缓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地好看了一点,然后他睁开眼睛,拉开帘子,朝着半空中吹了一声口哨。
第一声,没有回应,第二声,依然没有。
但他不知疲倦地吹这种信号,许久之后,半空中盘旋着飞下来一只白鸽,落在了他的肩头。
蔺央有些艰难地探出身去,把鸽子捧了进来,交给了薛冲,然后什么都没有,开始写信,一封给霍缨,告诉她自己不打算去江南了,江南的事情不着急,交给青禾打理也好。
第二封,则是设法秘密交给京城的一个人——大理寺卿李云鹤。
他知道现在京城负责查案的人正是李云鹤,但是现在八成没什么进展,李云鹤相信霍缨,也相信他,当时蔺央离开京城之前,留下的猜测毕竟成了真。
他在京城还没有盟友,但是李云鹤一定会成为他的盟友。
于是这辆马车,就这样慢悠悠地从北方南下,一路往大梁京城而去,蔺央半途心中有些五味杂陈,这十年来,每一次离开京城又或者重新回去,都意味着大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