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前,两人将蒲团叠好,堆至破庙东北角,借着残破的帷幕遮掩,靠墙而坐。说过了一会儿话,叶韶无端困倦,摇摇晃晃地靠至宋禹楼肩头睡了去。
宋禹楼全不似叶韶这般不挑地方,却是个十分“认床”之人,他只浅笑着抚了抚叶韶的发尖,将残破的外衣盖到她身上,而后闭目养神起来。
不多时,只听得“吱呀”一声,庙门轻声打开。有人摸黑溜了进来。
听声辩人,来人并非恶类。左右叶韶正睡着,宋禹楼只道他同是到庙中临时歇脚,也未睁眼,不甚在意。
习武之人本就气息浅,他们傍身之处又很是隐蔽,原是利人利己,互不相扰,不料却酿出祸事。
来人大概环视了一圈,未见不妥,忙去门外唤出另一女子。
庙门一关,便是别样天地,情人相会不易,道不尽相思苦楚。
他心疼她相公无能只知窝里横,动辄打骂;她体谅他父母之命难违,早晚将要成亲。
他不悔钟情一场,她却恨不相逢未嫁时(注1)。
这一夜,本是她借由回娘家,想与不合时宜的情人分手。
相见难,离别更难。
你一言,我一语,苦也化成了甜。于是乎,又一阵温声私语后,两人便窸窸窣窣地动作起来。
夜黑风高,良宵难得,野鸳鸯旁若无人。
说着要一别两宽,各自珍重,如何就变成了这般?
宋禹楼不知所措,不知是否应该知会那二人此处另有旁人,就此打住为妙。可一早错失先机,时机不再。
眼下,覆水难收。
长夜漫漫,宋禹楼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然后,叶韶醒了。
叶韶并非疏于防范之人,只是并未感知有任何危险的气息,睡得尚算香甜。起初,野鸳鸯不过低声软语,之后的动静却由不得叶韶不醒。
叶韶:“……”
她稳住身形不动,只抬眼看了看宋禹楼。
昏暗之中,正有一滴晶莹的冷汗从叶韶视线中默默滑落。宋禹楼气息不稳。
道心乱了。
叶韶了然。
那厢,野鸳鸯正入佳境,贸然打搅人家似乎不太礼貌。
叶韶当即决定继续装睡。
与人方便,自己却不方便。硬着头皮又熬了一会儿,帷幕之外终于偃旗息鼓,得以事|后温存。
然,还未等叶韶缕清思路,策划好下一步,外面便又开始你侬我侬,大有重振旗鼓的势头。
还有完没完了。
叶韶知道宋禹楼知晓她早已醒来,同样不知怎样打破尴尬,辛苦地绷直着背脊,尽力保持原态,装作无事发生。
叶韶的胳膊早麻了,装睡是装不下去了。她冷不丁起身坐正。
宋禹楼本就煎熬,叶韶起身,他一激灵,更是不自在,一脸生无可恋。
伴着火辣的鸳鸯曲,二人间的气氛焦灼起来。
终于,叶韶忍不住低声道:“宋禹楼,我睡不着了。”
“嗯……”
宋禹楼喉头动了动,似乎不知该作何回答。
“我们还是走吧。”叶韶提议。
“嗯……”
是以两人麻利到有些狼狈地偷溜出了破庙。无声无息,不曾惊扰人家半分,倒是十分贴心。
夜色沉沉,月明星稀。
玉柳城的夜风撩人,远不似攸州风急,一味软绵和缓,卷着水汽团成一团,拂来,又散开,风声亦常伴着潺潺流水声。
出了破庙,两人颇有默契地互不言语,宋禹楼兀自找着最近的水源,叶韶只跟着他。
白衣猎猎,乌发飘飞。
宋禹楼面色绯红,逃也一般。
他倒腿脚快。叶韶腹诽。
她舔了舔嘴角,总觉得有些渴。
“你……还好吗?”叶韶问他。
“嗯……”宋禹楼心烦意乱,燥热难消。
他不好。
他很不好。
宋禹楼一头扎进柳梢湖中。
叶韶:“……”
柳梢湖是玉柳城中赏景游玩的好去处,白日里游人如织,观者如市,好不热闹。
只这般夜间,烟火气尽数退去,柳梢湖才如新妇卸下严妆,静谧恬淡。
郁郁七月,清荷铺就一片。
水面微波恍若呼吸起伏,活水自现灵气。
远处泊有三两画舫,灯光点点。
叶韶在岸边等了小半炷香时间,宋禹楼才不声不响地上了岸。
他从身后摸出一条叶韶辨不清品类的鱼,见着很是肥美,垂眼道:“有些饿了。”
“是有些饿了。”叶韶摸了摸肚子,只觉好生奇怪。
她走近宋禹楼,照旧想为他渡些真气,烘干湿衣。
“你别……”宋禹楼触电般急急退后,少见的大惊失色。
“你还没好?”叶韶不禁发笑。
“阿韶!”宋禹楼面红耳赤。
趁宋禹楼扭捏,只一瞬,叶韶旋至他身后,手掌触上他冰凉的背脊,微微发力。
霎时,似有温热的火焰从叶韶掌心窜出,不由分说地涌进宋禹楼体内,汨汨不休,直至填满四肢百骸,直令他头皮发麻。
耳后的轻笑,清晰可闻。
“你又要拿我取乐。”宋禹楼预判叶韶或会从身后环抱住他,极快地侧身躲开了去,带着防备,带着赧然。
借着夜色,叶韶看见宋禹楼的头顶正冒着丝丝白烟,想到他便是这般被真气烘干的,不由得笑意更盛。
“我有吗?”她闪了闪眼睫。
叶韶穿着一身蓟粉衣装,发间只饰一对燕衔梨花钗。在祟城时,陈凝送了她好些衣裳首饰,这对发钗便是她最喜欢的。
荷风拂过,清颜丽质。
宋禹楼不语,漂亮的眼眸浮动着澄澈的水光,他凝望着叶韶,怎么都望不够。
一时间,妄念丛生。
他暗道不该,急忙按下那些无法言说的念头,匆匆邀叶韶寻隐蔽处烤鱼吃。
为免招来巡城卫,徒惹麻烦,二人顺着湖畔去往桥洞下。稍稍布置一番后,宋禹楼默默生起火,不多时,他便将清理干净的肥鱼架到了火上。
“可惜,没有盐。”宋禹楼不紧不慢地翻烤着,惋惜道。
“哔剥”的燃烧声中,鱼肉渐渐退去水分,漫出热腾腾的肉香。
“巧了。”叶韶摸出一枚鼻烟壶大小的琉璃瓶,往宋禹楼眼前晃了晃,“从韩祈车上顺来的调料。”
宋禹楼:“……”
韩祈车上的调料自然是讲究之物,吃过都觉好。
柳梢湖里的鱼累日受游人投喂,本就生得肥美,用过了调料,烤着更添鲜香。
宋禹楼将烤好的鱼肉分了分,用荷叶包好,递给叶韶。
“好吃。”
鱼肉着了荷叶清香,入口细嫩鲜滑,叶韶连连赞叹。
果然是饿了,吃着鱼便有了奇异的满足感。
叶韶并不细想任何,困意或者别的,早已消解为食欲。
“阿韶,你的脸好红。”宋禹楼吃着鱼,没头没尾地说道。
“你看错了。是火光。”叶韶淡淡瞥了他一眼。
“嗯。”宋禹楼笑了笑。
寂然的玉柳城沉睡在一片静谧的梦里,夜色动人,情愫滋长。
叶韶蓦地凑近宋禹楼。
“气氛到了?”宋禹楼目光灼灼,颇有些受宠若惊般的期待。
叶韶眸光一动,轻笑出声,转而又退了回去,留宋禹楼进退失据。
“要是天亮以后,包袱自己找上门来了就好了。”她畅想道。
夜将落,天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