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这根魔杖,克拉布先生。十三英寸长,雪松木,龙心弦——”
明亮的火星在尘封的橱窗里跳跃,奥利凡德先生银白色的眼睛变成了两轮旋转的月亮。艾德蒙好像在月亮的映照下越变越小,逐渐变成了十一岁的模样。“孩子,你会成就一番大事的,”轻柔的呢喃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永不停歇的魔咒,缠住了他的手脚,“当品性最为高洁的雪松木遇上最追求力量的龙心弦,它的主人注定走上一条坎坷而非凡的路——”
“选择吧,艾德蒙,”他死去的外祖父用冷酷的声音说,无数雪片似的遗嘱将老人的尸体淹没。这位精明了一辈子的商人躺在漆黑的棺椁里,睁开了一双浑浊的眼睛,“你作为私生子,永远不会被兰伯特家族接受。我只留给你两个选择——继承我的小部分遗产、留下来做你叔叔婶婶的磨刀石,或是现在带着骨气滚出我们家,一无所有地去追逐你的理想。”
“那是最糟糕的选择,艾德蒙,”一双巨人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海格透过蓬乱的头发和眉毛向他投来注视,“宁可进赫奇帕奇也不要进斯莱特林。那个名字都不能提的魔头就是从斯莱特林毕业的,没有一个变坏的巫师不是那样——”
“孩子,你是为斯莱特林而生的。精明狡诈和锐意进取从来都不是坏品质,”分院帽耐心地说,“斯莱特林会帮助你走向辉煌,而其他任何学院都会抑制你生而具有的才能。除非你心意已定——”
……无数的絮语、无数的嘱托与无边的黑暗一起向艾德蒙涌来。十一岁的他坐在四角凳上,双脚悬空。分院帽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到一丝光亮,仿佛正在坠入深不见底的泥潭。“……我不知道,分院帽先生,”他喘息着说,浑身发抖,“我只是看到——”
我只是看到毁天灭地的黑火从我的手中涌出。看到模糊的人影在火里翻滚哀嚎。看到母亲温柔的笑颜化为熄灭的灰烬。看到废墟中散落着无法拼凑的灰白人形。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艾德蒙的脑子里交替叹息着,对他说——
“每个小巫师都会经历魔力暴/动,艾德蒙。你从没遇见过奇怪的事情?怎么可能——”
“杀光他们,烧尽他们,艾德蒙。不要压抑真实的自我,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
是吗?当年的一切是我做的吗?是我亲手烧死了自己的父母吗?……长大后的艾德蒙麻木地想道。他仿佛正站在霍格沃兹礼堂里,看着多年以前的自己在分院帽的声声劝告中挣扎;又仿佛站在禁林里、打人柳下,漠然地看着斯内普踏上死亡之路。难道我真是一个天生的恶魔吗?天生暴虐自私,只顾自己的痛快,无视任何人的死活?……所以不管我如何挣扎、不管我选择哪个学院,还是会在某一天解封心中的恶念,犯下无可挽回的错——
“你一向都是这样,满嘴说着仁义道德,满心想着生意利益,”在电闪雷鸣的穹顶下,西里斯大踏步向他走来,双目被浓浓的轻蔑与厌恶映得灼灼发亮,“詹姆从不会像你这样,做着贪利忘义的事情,还要扮演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别说了。西里斯,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对名声和利益的在意远远超过对原则的坚守,后者只是你为自己精心打造的圣光,用来遮掩你贪婪的吃相!……”
“为什么分院帽没把你扔进斯莱特林?就连斯拉格霍恩都比你坦荡得多!我之前没有揭穿你,你还觉得自己挺不错——”
别说了!西里斯,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在深刻地理解我之后这样唾弃我,怎么能用鄙夷的口吻细数我的一切卑劣?……艾德蒙再次感到了头疼欲裂,多么想回到那个糟糕的夜晚,不顾一切地捂住西里斯的嘴巴,阻止这场对话把两人的关系推进深渊——你明明是这世上最理解我的人、是唯一看过我真实本性的人,是这些年来我唯一的共犯,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次默契的配合,可是你竟然讨厌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的,为什么一直忍着不说?为什么你要看着我沾沾自喜地向你靠近,到头来再把我一把推开、判我死刑?……我确实做错了,我被我们之间频繁的接触冲昏了头脑,忘记了那些都是我强行制造的假象,把你的容忍错当成了默许、把合作情谊误认成了暧昧,我以为自己对你来说是不同的……
可是原来并不是啊,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艾德蒙伸出去的手只抓住了一把流逝的沙子——多么可笑,甚至在这个荒诞的梦中,他仍然抓不住西里斯。西里斯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偶然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是他注定无法触及的幻影。唯有那些直指真相的残酷话语,仍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撕开了两人之间虚假的温情,拷问着他所剩无几的良心。他感到头晕目眩,似乎正从高空坠落,重重地摔进草地里,可惜这次再也看不到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睛了——他猛地惊醒过来,正好听到一个得意洋洋的男声说,“上课睡觉?艾德蒙·克拉布,扣十分,找凯特尔伯恩教授领一次禁闭!”
“……”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居然在保护神奇动物课的课堂上?
艾德蒙慢吞吞地睁开了眼睛,扭动僵硬的脖子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一片茂密的林子里,脑袋枕着身后的大树。他的眼前有一头奇特的马形生物,似乎以为他死了,正旁若无人地咬着他的裤脚。这头生物有着龙一样的脸、骨骼毕露的身体和巨大的黑翼,而且还会被他断骨处的血腥味吸引——这是一头夜骐。
难怪凯特尔伯恩教授和海格要把学生们带进密不透光的树林里,还随身携带了好几桶淌血的鸡腿,原来是想教他们认识夜骐。只是刚才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这两位不太靠谱的教师举着生肉呼唤了十几分钟,愣是连根毛都没唤出来,让艾德蒙误以为又要发生一场课堂事故了,忍不住打了个盹——结果一睁眼就看到了这样的惊喜。
美中不足的是,在这头令人惊喜的夜骐背后,正站着一个难缠的老熟人。
“扎卡赖斯·史密斯,你是不是有病?!”在艾德蒙身边,他的室友杰森·琼斯仗义地跳了起来,毫不客气地骂道,“艾德蒙脚踝骨折了,昨天晚上刚刚退烧!一个病号在课程开始之前眯一会能怎么样?——连凯特尔伯恩教授都没说什么,我看你是白捡了一个级长徽章,不知道该怎么嘚瑟好了!”
“闭嘴,琼斯,你干扰级长工作,也要扣掉五分!……威廉、戴维,你们两个刚才检举有功,每人加十分,”史密斯懒洋洋地说道,通过他的两个跟班把赫奇帕奇的分数加了回来——很明显,这一番操作纯粹是为了恶心艾德蒙,“我说克拉布,如果你的身体那么虚弱,骨折一下都得躺三天,那你还是趁早休学吧,省得耽误我们球队正常训练——克拉布,你听见我说话了没有?!”
“听见了,我只是不想理你。”艾德蒙心平气和地说,无视了他的找茬,用飞来咒召过来一只大鸡腿,打算和夜骐交换自己的脚踝——其实这点骨折伤确实不该拖这么久,只是他在闯进尖叫棚屋的那晚喝下了防火药剂,药剂的副作用影响了血液凝结,以至于伤口到现在还有点渗血,难怪能引来夜骐的注意。幸好鸡腿的诱惑力远远超过他的脚踝,夜骐很快就转移了目标,开始用尖牙撕扯鸡肉。扎卡赖斯·史密斯见状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后跳了一步,“你在干什么,克拉布?我警告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教授——!”
……哦,看来这位胆子不大的新任级长看不到夜骐。艾德蒙了然地想道——只有直面过死亡的人才能看见夜骐,所以史密斯现在看到的场景大概是一块块鸡肉自动从骨头上脱离、变成碎末、消失在空气里,确实有点诡异。这时凯特尔伯恩教授走了过来,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心累地问道,“这里又出了什么事?……孩子们,别闹了,我实在忙不过来了。谁能想到今天有两头夜骐小崽受了伤?难怪它们刚才全都不肯出来……海格一个人照顾不了两头幼崽,我得给他找找帮手——”
他愁容满面,刚抱怨到一半,突然注意到了正举着鸡腿喂夜骐的艾德蒙,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哎呀,孩子,难道你能看见夜骐……?”
“……”艾德蒙预感到自己又要多出一份责任重大的工作了。
五分钟后,艾德蒙站在夜骐幼崽受伤的地方,看着树林中间那两道熟悉的人影,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乐于助人……助兽。
他可以向梅林发誓,这完全是上天造就的一场戏剧化的巧合——他在答应凯特尔伯恩教授过来帮忙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西里斯·布莱克也在这里!……好吧,也许不完全是巧合,他早该想到的,整个五年级能有几个看得见夜骐的学生?在异于常人这方面,他和西里斯天生就有共同话题……
可是我现在走过去,是不是很像故意的?……艾德蒙不禁有些犹豫,此时他已经和西里斯冷战了三天,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概既有恼怒不甘、又有难过灰心吧,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整理明白。结果对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重新闯进了他的视野里——背对着他,跪坐在受伤的幼崽身前,略长的黑发散在颊边,修长的手指陷在幼崽顺滑的鬃毛里。也许他不应该再靠近了,如果再靠近,他又会忍不住心神动摇——艾德蒙心里想着,脚下随之停顿了一步,然后就听见了“啪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林中显得异常响亮。
他居然踩断了一根枯枝……?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好像他做贼心虚一样!艾德蒙顿时浑身一僵,来不及再产生其他的念头,硬是凭着这些年见惯大风大浪的心理素质,勉强绷住了表情。就在下一秒,西里斯循声回过头来,与艾德蒙对视了。
“……”
没有一个人说话。两人之间流动的空气仿佛凝成了胶质,让人呼吸不畅。而密林里晦暗得宛如黄昏时分,让艾德蒙实在分辨不出西里斯藏在阴影中的表情,只觉得他整个人苍白得像雪,又像是一个遗留在人间的幽灵。西里斯也在同时看清了他,身体似乎微微向后一仰,缺乏血色的嘴唇张开了一点、很快又重新抿紧了。地面上,那只夜骐幼崽适时呜咽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短暂的对视。只听海格心疼地叫道,“西里斯,别用这么大劲,你抓疼它了……”
“嗨,海格,凯特尔伯恩教授叫我过来帮忙。”艾德蒙突然说道,把视线从西里斯脸上移开,轻描淡写地向海格问了声好。
他径直向两人走去,虽然目不斜视,却能感到西里斯也把头转了回去,重新看向了地上受伤的幼崽。直到这时,海格才注意到艾德蒙的到来,连忙冲他招了招手,“是你呀,艾德蒙——也对,能看到夜骐的学生不多,”这位魁梧的猎场看守本来冲他咧嘴笑着,可是想起夜骐的特性,表情顿时变得难过起来,“你爸妈……唉,快过来吧,乌乌和慢慢会喜欢你的——这两个不省心的小崽子,翅膀还没长硬实呢,就在林子里又飞又闹,结果摔折了半边翅膀——”
“看起来很疼,您能治好它们吧?”艾德蒙稳稳当当地戴回了自己的社交面具,一边熟练地和海格交谈起来,一边分神打量了一下这里的情况。只见两只年幼的夜骐正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泛着皮革柔光的翅膀悲惨地弯折着,被扯出了大大小小的孔洞,身边还散落着不少断裂的树杈——应该是它俩在追逐打闹的过程中,不小心撞上了树冠。这两天他净给这些不省心的生物们善后了……艾德蒙心想,随即听到海格信心满满地说道,
“肯定能治好。等到这些小崽们长大,就不会这么容易受伤了。……哎哟,我忘记给你们两个介绍了,是不是?”海格一拍脑门,一把拽过艾德蒙的胳膊,使出蛮力把他拉到了地上,“西里斯,这是艾德蒙。当初就是我把他从麻瓜世界里接回来的,他和你讨厌的那帮斯莱特林小崽子们不一样。你们两个认识一下,握握手?”
艾德蒙:“……”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加令人尴尬的场景吗?
沉默开始在几人中间蔓延,海格热情的笑容逐渐凝固在了脸上——无论是艾德蒙还是西里斯,全都一动不动,没有表现出一点想伸手的意图。艾德蒙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西里斯的反应,他似乎也被海格的突然袭击弄得猝不及防,垂着眼帘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挺直的脊背绷得很紧,就像即将断掉的大提琴弦。……他的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像这样低头的时候,垂落的黑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留给艾德蒙一个神像般典雅而冷淡的侧影。只听他声音微哑地说道,“不用了,海格。……我认识他。”
——他始终没有抬头,只用这几个短短的词语给两人的关系下了定义。
所以就是这样了,他们只是认识——甚至认识的时间如此短暂,都不足以让双方共同的普通朋友知道这一段过往。艾德蒙无言以对,便假装没事发生一样,跟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