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芷汀开门时闻到熟悉的香味,她瞟了一眼厨房,裘江系着围裙在做饭。她弯腰换了鞋,打开手袋,拿出一叠试卷进了真真房间。
她感到身后射过来的目光,心中竟不知什么滋味,脑海里一遍一遍回荡着机器打夯的单调声响。
回不去了。那就不回了。
改卷吧。老师们戏言:进入初三,不是在改卷,就是走在去改卷的路上。
“嘭嘭嘭。”裘江边敲门边拧门把手,门竟然上了锁。
陈芷汀很快开了门:“怎么?”她的眼里,裘江是陌生人。
“老涂说,他顺便接真真回来,我们不用去。”裘江看着对面黯淡无光的双眼,干巴巴地说。
“我知道。”陈芷汀准备关门。
“那个——”裘江想找个事说,急切间找不出闲杂事务,只能拎出绕在脑中唯一的事,“问你个人,简国栋,认识吗?”
“不认识。”
“简易。你的学生,想起来了吗?”
“关你什么事?”
“是这样,她爸爸,噢不对,她叔叔,是我们老板,想……”
“他想什么跟我没关系。”陈芷汀看向他的手,意思是要关门了。
裘江看她的眼神有痛下杀手的冷酷,本能地一缩手。咔嗒,门关上了。
门外站着目瞪口呆的大厨师。
山中一日,换了人间?怎么回事啊——
裘江恼火得要砸烂眼前的门。他狠狠举起拳头,又狠狠忍住。
行!你厉害!
裘江仿佛被人偷袭了一拳狠的,还要忍痛表示没事。这种亏都是他给陈芷汀吃,她终于用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了,他的心痛头痛,却连拍门都举不起手。
简易。简国栋。陈芷汀默念这两个名字,勾起已经模糊的旧事。
像简国栋那样追求女人,她是第一次遇见。她当然拒绝了,但他的行事还是让她笑了好久。
初三要成立家长委员会,让有经济实力的家长捐钱,用于给成绩优异或者有进步的学生和班级发奖。学校拿不出这笔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家长捐。奖励自己孩子,有实力的家长也愿意。
简易是初三转学过来的插班生。简国栋为表示对侄女的偏爱,亲自去开了一次家长会。百忙之中的一次表现让他的眼睛见识了另一类女人。
家长们眼中看到的是陈老师这么优秀,他作为新生代豪门看到的也是——陈老师这么优秀。优,是素质高于他的女朋友;秀,是模样气质出类拔萃。他很愿意多开几次。听说成立家委会,豪门正好逞英雄,立刻捐了一万块,年级直接委派他做了家委会主任。
简主任请老师们吃饭,近距离接触陈老师,更觉得气质卓然优雅美丽,一颦一笑都在心尖上。饭间喝酒略有失态,可以原谅;后面的行为,对于有钱人而言,更可以原谅了。
第一次单独约饭,简主任要和陈老师分析侄女的学习情况,聊了几句学习,过渡到人生感悟和商场纵横,酒饭结束后带陈老师去买衣服,陈老师惊诧得不要不要滴,羞红着脸拒绝了。
第二次单独约饭,陈老师不去,简主任说简易要向她当面请教志愿问题,去了后发现学生迟迟未到,酒饭结束后带陈老师去金店,让陈老师随便挑,陈老师着急得不要不要滴,恼火地拒绝了。
第三次简主任动了心思,找人去书店买了十几套名著经典——不是“本”,是“套”——送给陈老师。
对简主任而言,买书的钱就不是钱;对于语文老师而言,含金量太高,高到想要也不敢要,于是代表年级收下,放在阅览室供学生翻阅。那一届学生毕业时,简主任捐的书被人顺走了一大半,陈老师心痛得不要不要滴!
简主任的三大招都没取得效果,直接约请陈老师,表达无限仰慕之情,陈老师直言有家有老公,简主任放言没关系,我其实不在乎……
初三冲刺时,简易警告叔叔不得影响自己学习,简主任担心陈老师在侄女面前讲了什么话,追求之旅无奈画上句号。
事后陈芷汀跟徐珊讲起来,两人笑得半死。徐珊直言可惜了,简主任第三次应该送房子!
“房子!金屋才能藏娇!什么脑子?枉称商海枭雄,自己的优势不知道嘛?‘闷你’啊!用‘闷你’整一套房出来,装装咱们的清纯女教师,怎么就不可以了呢?!”
“老师也是人,是人就得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七情六欲。你首先要提供空间,保住安全感,才能从食,过渡到X嘛。食色,Xing也……”
徐珊经常跟陈芷汀混,也学得文绉绉不会正常说话了。
“送书!亏他想得出!就是送书送坏了。书,输也!怎么抱得美人归?”
“还有你!脑袋僵化,愚不可及!新时代新风尚么,应该大胆追求第二春么,把那个乡镇小律师抛到九洋去捉鳖么……”
“捉鳖!捉鳖!”
徐珊扮出乌龟爬行的样子,蹒跚在茶馆的小道边,完全无视服务员含笑的目光。
陈芷汀感觉她在嘲笑自己让裘江做了乌龟。哪里有?!急气交加,将爬行的“龟珊珊”捉回,脸上由红转青,眼看要打雷闪电,“龟珊珊”才恢复了正形。
我怎么会让小江做乌龟?!陈芷汀觉得徐珊太不了解自己了!
以为人生再也不会照面了,没想到“简主任”突然在半道上等着裘江。
“哇——好香啊!”客厅传出真真的欢呼声,“爸爸爸爸,我就想是爸爸做的!”真真把书包和鞋子全扔到地板上。
陈芷汀调整好脸上的笑容走出真真房间。真真看妈妈出来,准备去捡扔在地上的书包,裘江已经帮她拾起书包,摆好鞋子。真真冲妈妈一吐舌头,用光速洗好手,坐到桌前,准备开动。
一家三口终于恢复了以往平平常常的晚餐。
真真看了一会电视,回到自己房间。陈芷汀去收拾碗筷,裘江就整理剩下垃圾;陈芷汀进到书房改卷,裘江进来找书翻看;陈芷汀收起试卷准备出去走走,裘江终于开口叫住她。
“出去散步?我陪你一起吧。太晚了。”
“不用。平常都是一个人。”
裘江沉默几秒,讪讪地说:“怎么?有人陪还不高兴啊?”
“我应该高兴吗?”陈芷汀的目光中含着针一样的冷笑。
“谁惹你了?给我说说,看能帮你不。”裘江语气温和,眼中有强力洗去过往的坦诚,边说边伸手去拍陈芷汀的肩膀。
“打住。”陈芷汀看着他的手,看看他眼中强硬描绘出来的天下太平,宛若歌舞升平的新闻联播,侧身躲开。
“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裘江脸红了,又黑了,但他忍着,继续温和地说:“是我惹你了?有意见明白告诉我,我错了向你道歉。”
“不敢。裘大律师。”陈芷汀直接拉开门,“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你!”裘江终于忍不住瞪起眼睛。陈芷汀直接出去了。对于不在乎你的人,把天哭塌,把地跺烂,把海洋喝干,把沙漠吹空,都是轻飘飘的五个字:这都不是事!
裘江恨不得把她的试卷全部撕碎。
“怎么回事!神经病!”
进山而已嘛!不是发了短信解释了嘛!还他玛滴疑心。疑心个屁哩!到深山里干什么?找女妖啊!
裘江气愤不已。平常有事不联系就不联系了,也没见她咋滴,现在有事就请假,倒把她惯得毛病了!
裘江拿出手机,仔细看了一遍给陈芷汀发过的短信。给陈芷汀的短信不及蒋纹纹的十分之一。不对,二十分之一。还不对……震惊之余先删除所有不是谈工作的短信,心里安稳一些。又接着想哪里得罪陈芷汀了。她不是一个爱跟人急眼的人,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现在怎么办?敏慧明天请吃饭,今天要给她回复。今天晚上肯定不能说这事,如果讲出来,晚饭和殷勤都是有动机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是谁说的?太伤感情。
那——明天?
不行。最好今天晚上搞定。想到晚上要睡到一起,不禁感谢真真今天回来。
夜,越来越深。真真开门出去洗澡了。真真睡觉了。
天,越来越凉。裘江先洗好澡,在床上等老婆回来,像她以前在床上等自己一样。
迷雾渐起,裘江出去找人。他记得老婆夜晚出去散步。出事了?她被人拐走卖了?逃跑路上被打伤关起来了?生孩子时大出血死了?……裘江急出一身的汗。他看见一个一个阴沉古怪的黑影,走进破败的泥土房,里面似乎有自己父亲和大哥。他们已经死了,早早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里面的女人不是她。那个人也不是他。
十三四岁的少年!
“不是我——”裘江突然从梦中惊醒。冷汗瞬间布满全身。他直挺挺躺着,听到窗外风声,感觉到窗外隐约灯光,渐渐恢复知觉。
裘江慢慢坐起来。好久不做怪梦了,以为梦终于放弃寻找他,怎么又回来了。他烦恼地往床边一摸,冷冰冰的,才发现陈芷汀根本没有回来。
一定是出事了。裘江又惊又怕,穿好衣服出去找人。几个大步迈出去,感到书房有点异样,开了走廊灯看过去,忍耐已久的怒火终于发泄出来。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干什么?闹闹闹,闹到什么时候?!”
裘江怒吼着推开书房门。
陈芷汀裹着薄被子睡在老板椅上,像一棵霜露中的大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