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搜查最后造成的风波远比想象中的小。除了亚斯红托尔和首席医师利布提，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后来大搜查的讨论热度已经远远被第七狱的领主米迦勒打碎了有耶和华真容的雕像的消息盖过了。

贝因所知道的是，事情本来就发生在七十二柱魔神名单排位的重要时期，搜查的消息刚出来就有很多家族向内进行了排查，免了很多事。再一个是真正搜查的时候，工作并不如预期的那么顺利。

虽然主持工作的几位官员中，确实有人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立功机会，计划从严查证。萨麦尔又不参与具体工作，最开始有人对他们的行为提出异议，他们也拿“是否是要违抗魔王陛下的命令”给强压了下去。但领头的那位官员——也是他提议大搜查的，在查到几位领主手下的时候都不同程度地碰了壁，其中贝利尔话说的最明白：“你要搜查，谁真有嫌疑你查就是了，这么没有证据的说查谁就查谁，我不管别的领主配不配合，你这么查我的手下，我会不高兴的。”——传闻中他相当没给那个人面子，据说场面特别精彩，贝利尔一个法师还直接动拳头了。

贝因知道其实很多官员很反感这种没有掌握证据就进行搜查的做法，但也没有想到在几位领主接连传出不配合的消息之后，那位官员被换了下来。

——顶替他的位置的是巴钦。

得知自己的舅舅坐上了这个容易得罪人的岗位，贝因连夜通讯器联系米迦勒跟他打听情况，被安抚了一堆类似于“要相信你舅舅的手段”“有人举荐他担任这个职位就说明他有这个能力”“这件事做好了对之后他参与魔神排位也有帮助”“你要相信巴钦可以把事情做得既有成果又不会惊动太多人”……的话之后，总算安心睡了觉。睡醒以后想想自己这个不花钱捡来的舅舅老奸巨猾的阴险手段，还有好像没起什么风波就平稳解决的亚代尔的事情，觉得米迦勒说的话确实有道理，是他担心过度了。

这段时间贝因过得很好，亚代尔的事处理完后敢惹他的人少了很多——这下谁都知道巴钦比传闻当中更重视他了，官二代谁不懂看人下菜碟。这天贝因起床时已经很晚了，看看天色是直接把第七狱本就不长的白天直接睡了过去，他打着哈欠走去餐厅吃饭，一眼看见巴钦正端坐在雪白的餐桌旁，他深紫的眼眸色泽与贝因相似，却在薄薄的两片透明镜片后显得不可琢磨，不可探究。他看起来刚回来不久，连外出时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见到明显晚起的贝因也没说什么。

巴钦的宅邸中，餐厅桌子和地砖都是雪白的，干净得让贝因一开始连走上去都小心翼翼，怕给他这个新认来的舅舅留下不好的印象。

随侍的仆从都在巴钦的示意下离开陆续餐厅，只留下他们两个人，还有一桌子菜。

贝因肚子有点饿了，他拉开椅子坐下问：“怎么了？要跟我说什么吗？”他最近没闯祸啊？

“第四天的永昼回来了。”

贝因一愣。

在副君米迦勒堕天之前，天堂有两个永昼的地方：第七天和第四天的主城耶路撒冷。谁都知道耶路撒冷的永昼就是因为米迦勒，他是第四天的太阳。米迦勒堕天之后，神收回了赐予第四天的光辉，黑夜又降临在耶路撒冷。

传闻中，那一天晚上，耶路撒冷的天空燃烧起来，火红的，赤金的，连绵不断像是要把天空焚尽。所有天使都出来观望了，甚至第七天的高阶天使也接连赶来，所有人注视着火焰在天上烧了一整晚，烧完之后，太阳天的太阳就回来了。

第四天在当日举办了盛大的节日庆典，满城都是鲜花和歌声，欢乐的情绪洋溢在主城每个角落，四处可见纵情歌舞的天使——光辉再临，天神的眷顾归来了！

——听说有不少在天国军队中有实权的天使参与了庆典，他们大多都是米迦勒的旧部。

巴钦的消息会比其他人更早，但……贝因拿出通讯器粗粗一看，果然看到了很多找他打探消息的人。在他睡得万事不知的这段时间里，这个消息看来已经传遍了地狱。

今天是撒旦庭开大会的日子，难怪巴钦回来得这么晚。

“……就算第四天的永昼回来了，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吧。”贝因的胃里好像突然多出了一块冷硬的石头，扯着他空荡荡的胃往下坠去。他忘了他还饿着，表面上还算不在意地说：“也可能是神创造了新的天使要代替米迦勒，你怎么知道现在升起的还是过去的太阳？”

——他细想就该知道这个理由有多无力，如果耶路撒冷要升起新的太阳，那米迦勒的旧部集体参与庆典的行为，无疑会被当成对新人的投诚。这会让他们的行为变成笑话，也会让一直想染指军权的高官不能容忍。

“是不是不取决于你我，或者谁的解读，毕竟谁也不能去询问神明的心意。但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表明造物主原谅了米迦勒殿下的背叛。”巴钦说话一向慢条斯理，但贝因听了忍不住觉得烦躁：“米迦勒殿下的政绩和能力都无可指摘，一直以来他身上最大的争议就是跟天堂的牵扯。毕竟，神殿的主宰可从来没有对哪个堕天的天使有过这种程度的偏爱，直到现在，也没有听到神殿对米迦勒殿下降下半分惩罚。”

“这叫偏爱吗？这不是让他在地狱的日子更难过了吗？难道耶和华还真的能让他回天堂？”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再说……有什么可惩罚的？米迦勒哪里对不起天堂了？他明明是天使军团的统帅，为了不跟天堂在战场上敌对，这么多年连军权都没碰过，这还不够吗？”

“贝因，天使是神明的仆人。他违背了神的命令，叛神是他的罪名。况且，”巴钦的眼神比雪白的桌面还要让人觉得冰凉，“他不沾军权是因为万一发生战争，他无法跟地狱站在同一立场。这说明他对地狱不忠。”

“你们对忠诚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他还什么都没做呢就说他不忠啊？再说天堂，”贝因冷笑：“非得对同族的不公遭遇袖手旁观才叫忠诚了？一边教导他心怀慈悲一边让他在神的命令前做个绝对听命没有感情的人，耶和华太可笑了吧？难怪堕天使要堕天，如果是我我也忍不了！”

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让巴钦出神了片刻，但他很快回神：“就算天上的君主做决策时完全不替米迦勒殿下考虑，也没有人能说什么。神明的意志至高无上，无论为了什么理由，违逆就要遭受惩戒。”

——神明的意志至高无上。

尽管如此，他却半点没有斥责贝因的意思——因为诸多类似这样的事，后来很多人都说他看似规矩严，实则太过宠爱贝因。

贝因无话可说，只能推开餐盘，再也吃不下去了。

“你们今天开会就在讲这个吧。”他的声音明显变得低沉，喜怒不形于色是半点都做不到——现在是这样，长大以后也还是这样。

“对，但你不需要担心，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后续也不会影响到米迦勒殿下。”

贝因诧异地抬头，隔着镜片对上巴钦的眼神——冷静的，审视的，如剔透的坚冰。他注视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这样，即使是自身处境危急时也不会变色，以至于后来地狱都传说这位魔王的亲信即不像欲望色彩强烈的恶魔，也不像是情感淡漠的天使，更像是没有情绪的精密机械。

“米迦勒殿下身上有魔王陛下的魔神徽章，他永远不可能背叛地狱了。”

米迦勒去见路西法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正好撞上他睡觉。

房间的窗帘半掩着，灯也没开，从门口只能看见被褥间的一角露出的黑发。米迦勒一边疑惑路西法怎么会主动休息，一边疑惑他的人怎么明知道路西法在休息还把他带进来了。带他来的人轻声问他要等陛下醒来吗？米迦勒本来想说先走吧，出口的时候又改口说，我等他。

他就这样被放进去了。

也不想吵到床上的人，米迦勒拿了通讯器在床边无声无息地坐下，逐个翻阅未看的消息，其中一条来自萨麦尔，内容是利布提的死讯。

据说是悄无声息被了结了，头部也被取走。他死后他做过的那些倒卖违禁魔药，刻意拖延病人的治疗，等待病情加重再给魔药加价的事也暴露，参与的人都被追查，医疗厅有不少人是他的拥趸——跟着赚了许多钱，这下也得跟着洗牌，许多人被撤职，许多人被调离岗位，也有许多人上位。

还有，利布提给拉斐尔写信，内容中将米迦勒的情况写得格外悲惨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传了出去。因此利布提死后，也有不少人猜测这件事背后是米迦勒的下的手。魔神徽章的事传出后短短几天，有人把米迦勒回地狱后地狱官员的调动做了统计，发现反对他的，得罪过他的人，有的被调离了有实权的岗位，有的万劫不复——剩下的都是懂明哲保身的。

——无论如何，这看起来都是在地狱君王的默许下做出的。

于是人们开始重新思考晨星对这位富有威胁性的领主的看法，还有他们当年震撼地狱的那一次联手——参与构陷的地狱旧王族们几乎都没能活着走出安息河，那些华贵的船只据说成了米迦勒屠杀王族们的屠宰场……将事情关联之后，大部分人没说几句就觉得细思恐极，想起了那位曾经以仁慈著称的第七狱领主，背后也是堪称恐怖的权势，以及尸山血海堆出来的功勋。

于是人们感叹说米迦勒真是城府太深，不愧是能烧毁耶和华神像的人。打赢圣战又当过副君的角色，怎么可能真的仁慈。

地狱政治场派别众多，看来堕天使们会高兴自己的阵营里出了这样一位领主的。

通讯器里还有一条消息来自贝利尔，内容看起来是在安慰他。魔神徽章帮米迦勒解决了很多麻烦，但魔神徽章背后的意义也众所周知——一个高级恶魔被打上魔神徽章，无论如何是很屈辱的事。

所以贝利尔在留言里说“有些人会说你牺牲尊严换取地位，话可能不太好听，但这也没什么，说起来我们大家都是魔王陛下忠实的仆人，你有魔神徽章也只是坐实了这一点而已。”——他也是在知道米迦勒身上有路西法的魔神徽章之后，第一个在他面前点破被打上魔神徽章，相当于跟徽章的主人建立了主仆关系的。

——这很贝利尔。

说完这一堆，贝利尔又问他要不要找时间一起去第一狱狩猎，有几种特别难狩猎的猎物只在第一狱冬季的树林里才有，可以喊上沙利叶。

通讯器组成文字的光都蓝盈盈的，映得米迦勒的脸也跟跟着发蓝。他这么一条一条看着，觉得没意思，就把通讯器关掉了。

路西法沉睡的面容都很朦胧。米迦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这个人睡起来真是安静，警惕心也不重。在同他生活过的人里，尤兰虽然一直努力克服暗杀者的黑暗过去带给自己的影响，但作为暗杀者的警惕习惯却一直难改，除了米迦勒和耶文，任何生人靠近房屋的动静都能将她惊醒。而耶文从幽灵城回来之后，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时刻惊恐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在夜晚更是难以入睡，总是需要有人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她们都有难以摆脱的梦魇，即使是在睡梦中也总是眉头紧皱，满心负担。

他想着过去的事情，伸手勾住路西法的几根手指，趴在他的枕边也跟着睡了。

睡醒的时候感觉手背上覆盖着什么温暖的东西，身上也被什么笼罩着，周身很温暖。等稍微变得清醒，他发现贴在手背上的是路西法的手，虚虚的环在身上盖住他的是路西法的羽翼。

米迦勒睁开眼睛，身上的羽翼仿佛有自我意识一样自觉地收了回去。室内的灯光缓缓亮起，他在柔和的光线里辨认出路西法背靠着几个软枕坐着，睡袍的衣襟和长发都很松散，让人的视线很难不移到他领口那一段肌肤上。

路西法长发，眉眼和羽翼都是如墨的黑色，皮肤又白，有灯光的时候这样的色彩对比会让他整个人的美貌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面前的人语气淡淡：“你下次可以直接叫醒我。”

“不是大事。”意思是没必要为这个打扰他休息。米迦勒没有选择继续这样讲话，而是缓缓坐了起来。身体皮肤被温热的羽翼捂得微微发烫，米迦勒抬手往前，穿过蓬松的被子，掌心贴着路西法的侧腰环抱去，路西法闭上眼睛，低头贴在米迦勒靠过来的颈窝里。

“你是不是受伤了？”听起来像随口一问，但因为距离亲昵得像是耳语。米迦勒虽然刚睡醒，但是说话时听不出刚睡醒的懒散和惬意。

这跟他正在做的事倒是相反。

路西法回答时声音也很沉静：“很少见你对我的事感兴趣。”

“魔王陛下，你变得比以前怕冷，也变得需要休息。既然你没试图隐藏，那不管作为什么身份，我都该对你的身体状况表示关怀。”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