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之后米迦勒就把盒子放在她的房间里了，因为看得出她真的喜欢。

除了几样收藏，里面还有几粒用白纸折起包起来的小石头，看起来半透明跟水晶一样，指头大小，怪好看的，但是品质又不像是可以卖钱的那种。尤兰拿了一颗起来把玩了一会儿，突然感受到了微弱的法力波动。她有些困惑，想起了包裹石头的纸条上面有几行文字，有点像是从前在介绍堕天使的书里面看到的天堂语。拉结尔的法器能让她们听懂并说出不同的语言，但并不能识别文字。尤兰想起米迦勒有一本天堂语教学的词典，就去书店里翻。

翻找的时候听到有人在书店里边看书边谈话，说最近有几块大陆上的国家在寻求地狱的庇护，战乱四起，也许他们所在的国家也很快无法幸免了，真怕又征兵啊。又有人说这些战乱只算小打小闹，真要谈战争还得是地狱和天堂，你没看到地狱那个巴别塔又在整修了，那可是专门为了对付天堂修建的……要是天堂地狱之间打起来，那真的没有地方能幸免了。

他们真要打啊？

难说。堕天使很难服气吧，天堂又觉得堕天使是天堂的叛徒，相互都想征服对方，感觉他们迟早有一场……你听说过吗，当年圣战的时候，那些天使打架用了太多魔法元素，圣战后世界的魔法元素含量都变稀薄了，之后大陆之间好多年没能出什么厉害的法师。除了精灵大陆，其他大陆外层的结界基本都摇摇欲坠的，好多守护结界的魔法师都因为力量透支早早死了。

这也没办法。唉，我们大陆历史上最伟大的法师洛兰也是死在那期间……如果她没有死，莫仑王也不会那么早就发动战乱。我家好多人都死在后来的战乱里……

我家也是……

几个谈话的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过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个人笑了笑说，好了，我们操心这些也没什么用。还是好好过日子吧。

也是，天堂也未必有这个功夫开战吧。米迦勒堕天以后听说有不少人抢着想要上位副君呢。

这就不好说了。就算真的要开战，祈祷这一天晚些到来吧。真怀念米迦勒还在位的日子啊……地狱忌惮他忌惮得要死，他也不像是野心勃勃要发动战争的人……

发动战争这种事米迦勒也说了不算吧，要看上帝的想法……

尤兰一直静静听着，等他们都走了才带着书离开，回房间跟纸条上的文字仔仔细细对照着，花了大半个白天研究出了这几行文字怎么读。

前后连接起来没有任何意义的文字，乱七八糟的就像是小孩子设置的暗号或者密码一样故意让人记不住。尤兰磕磕绊绊地把它念出来，然后发现手里那块石头微微亮了。

是淡蓝色的光，尤兰刚想说还挺好看的，就听到石头里面传出了一个声音。

尤兰微微一愣，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听起来年纪还很小。

“……我现在真的感觉要崩溃了，”那个声音这么说着，听起来有点生气，“我上次去乌利尔哥哥那里住了一个月，然后因为最后一天要走的时候被神殿天使叫去帮忙领东西，实在来不及了，我只来得及先带走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剩下的那些来不及带走的，有一个袋子，我放在窗台上，窗台那边。那里面不是垃圾，有很多我的东西，然后乌利尔哥哥好像把它当成垃圾丢掉了，他可能以为那是我不要的，其实是要的。啊我气死了。”

“啊？”一个女孩的声音：“里面都是什么啊？真的都被丢掉了吗？”

“肯定是丢掉了，我找了很多遍，怎么都找不到。”他是抱怨的语气，然后又低落下来：“我真的好崩溃啊，那里面有莉娜阿姨他们调走之前送我的纪念品，还有露皮的毛，我一直惦记着要来拿，然后他给我扔掉了。”声音逐渐带上哭腔，他吸了吸鼻子，呜呜着说了下去：“我实在是……我也不能全怪乌利尔哥哥，他也不知道我东西要还是不要，主要是我当时太忙了，真的顾不上带上。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给我丢了。我找了好久，肯定就是丢了。那个袋子看着也不像是装垃圾的，但是我平时垃圾也收拾得很整齐，乌利尔哥哥也确实不知道。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肯定也找不回来了。我真的好委屈啊……但是我也不能怪他……”

这让对面的那个女孩有点无措起来，她说“这……你先别哭……”继而又觉得哪里不对似的，说：“对不起……难过你就哭吧……”

房间里尤兰怔怔地听着，就好像真的有个小孩在她面前哭一样，觉得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已经辨认出了这个伤心诉说着的男孩是谁，凝神细听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敢眨。

是米迦勒在哭。

“我昨天……我昨天在家找了很久露皮的毛都没有找到。呜……然后我就想肯定还在这边，我就想今天来乌利尔哥哥这里找，结果它不见了。给丢掉了……”

小水晶淡蓝的光一闪一闪，隔了不知道多少漫长遥远的岁月，记录着一个难过的小天使吸鼻子的声音，还有另一个小女孩安慰他的声音。他们应该也不是面对面，而是用通讯法术联系着，另一边拉结尔小声说“抱抱你抱抱你，别伤心了，欸可惜我没有露皮的毛不然我就送给你……”而男孩悲伤得不能自拔，他一边哭一边抽噎，听上去伤心极了：“那个袋子……我当时实在找不到别的东西来装了，又不想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来装。那个袋子也不是什么很好看的袋子，可能他也没有仔细看，以为是我收拾的忘了扔的垃圾，就给我丢掉了……”

呜呜的哭声越来越大声：“我当时……我当时就应该换一个袋子装，或者跟乌利尔说那些东西是我要回来拿的。呜呜呜……不能怪乌利尔，怪我自己。”

“露皮的毛……就是因为瓦德尔他们都知道我喜欢露皮，所以才在送走它之前给我留了一撮毛。我拿水晶封起来就是想要一直留着，什么东西丢了都好，无论是衣服鞋子还是玩具都还能买到……但是露皮的毛，露皮已经没有了，露皮已经……呜呜呜呜……”他泣不成声：“我想要不要去求求父神，能不能帮忙找一下，但是这种小事……又不能麻烦父神呜呜呜……我也不能怪乌利尔，他也不想的，呜呜呜呜呜呜……拉结尔你能不能……呜呜能不能帮我占卜一下还能不能找回来呜呜呜呜……”

水晶微弱的光淡了下去，那个小天使哭泣的声音，还有拉结尔小声安慰的声音也越来越小，逐渐远去，直至没有了。

尤兰很久没有回过神，摸了摸眼睛下面又摸到了一点潮湿的泪，抹去之后，又滑了下来。

那么多年的时光，就在这小小的水晶闪烁着微弱的光里，飞速划过了。

她很不舍地摸了摸那块石头，但还是重新用那张纸把它跟另外几颗水晶包了起来，去敲响了米迦勒的门。

——米迦勒说那是留影石和留声石。

他说天堂后来有了留影石，留声石已经是很古旧的东西了，没想到拉结尔还一直留着。他没有主动提让尤兰看其他的留影石和留声石，尤兰也不好意思。她实话实说自己做了什么，然后又问：“露皮是谁？”

“是几个神殿天使养的一只布尔马奇兽。是一种……毛发很白很软的动物，会听歌，会照顾小天使，喜欢植物。露皮生下来眼睛就有一只看不见，是一个神殿天使休假的时候在路边捡到的。小时候我们都很喜欢它……但是天使成长慢，后来它离开了。神殿天使就送了我一小撮它的毛作纪念，我那个时候经常很想它，就把那些毛封在水晶里，想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结果去乌利尔家玩的时候弄丢了。”他刚洗完澡，湿着头发坐在灯光下，拿着那块小小的石头对着灯光看了看：“我那时候哭了好久。”

“后来找到了吗？”

米迦勒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拉结尔刚刚开始学预言术基础理论，根本不靠谱。给我占卜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我没有找到露皮的毛，也没有找到回去的路。”

他对着尤兰笑了笑：“后来是父神找到了我，把我背回去的。我当时以为闯大祸了，因为来的是父神，不是看顾我们的天使，甚至也不是神殿天使。但是父神只是告诉了我们这次哪里不对，下次要怎么做，还有如果以后找不到回来的路应该怎么办，用什么来指引回去的方向……总之我们没有被骂。后来拉结尔跟我说我一直不回来她也急哭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哭多久父神就出现在眼前，然后很快带回了我。她说父神真的无所不能，语气很崇拜。”

像是说睡前故事的口吻。讲述的时候神情没有悲伤，没有遗憾，只是有着对故事中的人的追忆与柔和。

过去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美好的往昔一去不复返，失落的已无法挽回，执念只留在脑海。

即使有着至高神的庇佑，世事也不会总是圆满。强大如米迦勒，也无法把珍视的事物留住。就像后来露皮的毛依旧没找回来，米迦勒也再也不会走上回神殿的路了。

这件屋子里生活的三个人，都是与过去割裂的人。

“……神真是一个很好的爸爸。”尤兰喃喃。

话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妥了。她想起了地狱那些满心不甘和仇恨的堕天使，还有硫磺火湖那些饱受严厉刑罚折磨的天使，米迦勒堕天的原因……桩桩件件都在说明着，神明是所有天使的父神，同时也是他们的君主。

一时间只想着要是没说出这种话就好了。

但是米迦勒什么也没说。他安静地拿着那些半透明的小石头，对她说了晚安。

那天晚上尤兰满脑子都是懊悔，结果下楼梯的时候一跤摔了下来。

醒来的时候客厅内一片狼藉，有几处家具有被割伤的痕迹，地上还撒了几处鲜血，米迦勒正扶着耶文。耶文靠在他怀里，腰腹部浅色的衣裙上都是血，她吃力地捂着伤口，表情痛苦，尤兰一时心切，赶紧扑上去，却看见耶文整个人剧烈瑟缩了一下，眼里满是惊恐，又迅速镇静下去。

尤兰一片混乱地左右看了一圈，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上面沾着血。

那一瞬间尤兰头脑一片空白。米迦勒很简短地说：“没关系，我能治。尤兰，去我房间，我刚刚正好在跟拉结尔说话，她都听到了，她会先跟你解释的。”

他说，我们需要回一趟地狱。

尤兰去了米迦勒的房间，通讯法阵还在发着光，旁边是一杯喝到一半已经冷透的牛奶，还有装着拉结尔送来的礼物的盒子。

秘境天使声音轻柔地问她：你还好吗？不要担心。

她说米迦勒当时从地狱带走的除了尤兰，还有那个奇鲁伊藏匿起来，暗杀队费尽心思去寻找的盒子。那个时候他们刚逃出地狱不久，尤兰身上就逐渐生长出了尖刺，还有一些肉瘤，这让她逐渐失去了人的外形。米迦勒想起她的血能够解开盒子的封印，她又能靠着盒子的力量再生，就用她的血打开了盒子，让里面的力量回归了她的身体。

——后来尤兰变回了人形，沉睡近百年后苏醒。

拉结尔说，自那以后你的灵魂中多出了奇鲁伊的精神烙印。他当初应该是用世界上不存在的禁术炼制了……你和那个盒子。我跟米迦勒商量过这个，推测盒子里的应该是你的部分灵魂。奇鲁伊留下精神烙印，或许是想要控制你，或许是他猜到了自己哪一天或许会死，想要通过这个烙印复生。但无论是哪种，烙印会从第一次发作开始，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地发作，直到你不再是你自己。

但不用担心，有办法的。拉结尔柔声说。

她的嗓音温和镇定，安抚人心：地狱有六块不为外界所知的禁地，这些禁地有四块是自地狱存在就有的，两块是堕天使堕天后整合大陆后新出现的。其中一个古老的禁地叫灵魂深崖，位于第一狱无尽深海的下方。灵魂深崖会吸附吞噬灵魂，你需要在里面停留一段时间，我们会用法术和药物稳固你的灵魂，你在里面要维持住自我意识，剥落出精神烙印，让灵魂深崖消解它。当然这么做也有风险，出来之后灵魂还是会虚弱的，但不会是大问题。

她又说，虽然无尽深海深不见底，但不用担心怎么在海中寻找它。因为无尽深海海面上有一块云团，那块云团与灵魂深崖相连，跳进去就可以进入灵魂深崖。那块云团是格奈特亡灵的聚合，它们活着时是在极深极暗之地诞生的吞噬一切存在之物的异兽，千万年之前被神殿派天使清缴，但是灵魂难以消灭。天使们把它们的亡灵聚合起来，赶到灵魂深崖上空，用灵魂深崖的特殊能力还有漫长的时间来吸附和消解它们。

会很危险，但不用担心，有米迦勒。

听起来一切都不难。尤兰本来还在恍惚，又听到拉结尔说：“只是有一点我还放心不下。”

远在天堂的天使话语温和，但是嗓音有点紧绷，她在掩饰，但是尤兰听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