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举办血腥祭祀的城市最后荒无人烟。尤兰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满座城除了随处可见的黄土沙尘，再不见活着的人。

还活着的孩子都被大陆军队送了出去，地狱的人也早就走了，她一路过来，看着这里还处处残留着活人生活的痕迹，却空荡荡像他们都在一夕之间蒸发了。她想起这座大陆的文明一共也才出现四万年，那么几千几万年后，这座沙漠中的幽灵城又该给后人留下多少难解的谜题。

他们回到了一直生活的小村庄。刚回来尤兰就去带着耶文找了医生，结果是打断的腿很好治疗，也没有怀孕。尤兰知道心里的伤痛并不如身体那样好治疗，她有限的生命里却并没有多少劝慰她人的经验，但是耶文又很平静，不像是需要劝慰的。因为这次跟地狱的人有了交锋，尤兰回来之后也想，她和米迦勒之后需不需要换一个地方生活，但是想到米迦勒身上那根克制矿心的长刺，想到一些观察到的细节，又拿不准米迦勒会不会走。

就连地狱，他本来也不需要走的。

但是米迦勒没有让她困扰多久。不久之后耶文的事被村里的人知道了，还有加萨温的死因。同样被捉去的孩子泄露的。尤兰一开始很愤怒，但耶文自己的心态还很好，她说她早就想过如果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怎么办了，平安逃脱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不必担忧。

她说她要离开这里。米迦勒听了之后静静坐了一会儿，说我们跟她一起走吧。

尤兰当然不会说不，耶文也没有拒绝他们。

耶文卖掉了家里的东西和田地，这个年轻的女孩用与年龄不符的安宁神情对尤兰说，换个地方生活未必是坏事。

她说过去想留在这里，是因为舍不得爸爸妈妈留下的土地，然后带着加萨温走太远不方便。但是现在突然觉得，只要自己好好活着，记住他们就是最大的纪念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加萨温的墓前。他们并没有找到加萨温的身体，尤兰不忍说出口，但是明白大概是在他们来之前就被城里的人处理掉了。

那天他们各自带了一束雏菊，逐一放在那个男孩低矮的小小墓碑前——里面有些他的衣物。

这个曾经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玩闹，对着植物学的书本苦恼学不会的小小少年，终究是要永远沉睡在那座遥远的城市里。

耶文一直没有落泪，她回家之后，米迦勒远远看着她的背影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这么高。他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抬起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尤兰一下子想起来当初那些孩子跟她说的——耶文是那群孩子里第一个接触了米迦勒的。

也是她后来带着其他孩子来找他，才有了尤兰睡醒时看到的那一场热闹的雪仗。听米迦勒说，她沉睡的那些年他没有主动接触过其他人，如果没有耶文，他会过得比现在孤单得多。

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是当初带着自己弟弟敲开了伊甸玩具屋的耶文，还是身后那个小小坟墓里的加萨温。他曾经无数次轻轻松松地挑飞加萨温手中朝他攻来的木剑，又坐在小桌子面前为他讲解书本上的字句，如果论起相处时间，他和这对姐弟相处的时间比尤兰更多。

尤兰知道他的生命里必然已经有了很多别离，却仍是想他会不会很难过。

米迦勒说话时的目光安静又很遥远，他说：一眨眼她都长成大人了。

那天贝利尔说话时耶文也在，但回来之后她一直没有提，无论是他们两个的来历，或者为什么变化容貌还是其他什么。收拾东西的间隙两个人坐在庭院里吃水果，尤兰顺便就说了这件事。

米迦勒说她知道我们不方便说，她就不会主动问。

她一直比同龄人成熟得多，很坚强，也很聪明。

说话的时候他们吹着温度舒适的风，看着天上气势浩荡的白云，身心都很惬意。

心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尤兰问他：你不需要等谁吗？

米迦勒很短暂地笑了，说我没有在等谁。

他不对尤兰说谎，所以尤兰知道他不是在勉强。

后来他们没有换大陆，而是去了大陆很遥远的另一边。

路途很漫长，但是常常一起去野外玩耍，夜里躺在车顶看星星，也不算寂寞。有一天尤兰和耶文在车里睡觉，车顶上的米迦勒和拉结尔在聊天，尤兰过去经受过训练，听力很好，断断续续地也听到一些他们压低声音的谈话。

拉结尔有点郁闷地讲着今□□会散了之后有几个天使围着她问问题，说想了解预言术。本来这没什么，可是后来那些人话里话外跟她打听谁更有可能是神心目中的下任副君的人选。搞得拉结尔无比疑惑，她从来都远离政治，躲避生人，他们难道以为她能直接用预言术看到谁是未来的副君吗？不至于吧？还好后来路过的拉斐尔和神殿天使瓦德尔还有乌瓦克罗把她解救了出来。

米迦勒一开始没说话。

副君堕天是多大的事，当然没人比圣战后带领天堂重建的第二任副君米迦勒更清楚。虽然米迦勒堕天没有路西法那么声势浩大，也没给天堂造成惨重的损失，但在天堂内部的影响依旧非同小可，还好神殿及时稳住局势。后来副君的职位空悬至今，日常事务由其他天使长或者机构本身分担，有争议或者拿捏不准就请示神殿。

这当然带来了许多不便，更别提究竟谁会成为下任副君的猜测，多年来从未止息。

有关于这个问题多年来也闹过许多回了。只是在最开始，三位天使长就签署了手令，撤职并处置了一批不安分的势力，雷厉风行，果断铁血。不计代价得不像是会在这种情形下做出的决定，更别提被处置的那些人牵连的势力有多深，一系列手段颇有点冷酷威严不计代价的味道。

那是什么促使三位天使长在这种风口浪尖做这样不留情面的决策呢？

当答案浮现出的时候，更多背后蠢蠢欲动的人也不约而同地消停下来，不再紧咬这个问题不放。

在加百列冷声讥讽过几位当他的面贬低前任副君的人之后，天堂敢于提起米迦勒名字的人越来越少。拉斐尔手中权力比从前多很多，在外表现的态度却不如从前和煦，让人愉快如沐春风的感觉更是罕有，他变得更加富有威严，也更加沉默。让人觉得陌生。乌利尔倒还好，一直都是那副样子，别人也看不透。

那天他们也聊起了这件事。本该是浅尝辄止的话题，拉斐尔却突然说：“根本没必要争，他们再到处下注也不会有结果。父神不希望有别的副君。”

神殿天使沉默，谁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传闻拉斐尔恨透了米迦勒这位背叛了神明的旧友，他因为工作需要还会跟米迦勒的属下来往，提起他们过去的指挥官时却总是冷若冰霜，他再也没有靠近过米迦勒的故居，也抹除了住所里一切有关米迦勒的事物。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副君的宫殿虽然一直被封锁，却保存完好，时常有天使打理，就连花园中的草木，都被细心维护得很好，仿佛那位眼眸深蓝的年轻统帅还住在那里，随时会从里面推门而出，展开美丽的羽翼飞向神殿。

“祂在等米迦勒服软。”拉斐尔断定。

许久之后，同样是神殿天使首领之一的乌瓦克罗点了点头，瓦德尔话极少，就是一个沉默的石雕，拉结尔又不知道说什么，除了他谁能打破这片尴尬的沉默：“主对祂的孩子是仁慈的。”

本来话题该就到这里，那句话虽然算得上附和却也挑不出错，可一个万万没想到会开口的天使说话了。

瓦德尔说：“主在等米迦勒殿下认错。”

这话的意思非同小可，瓦德尔轻易不开口，但是他总是忠实地传达着神的意志。拉斐尔一时全身一震，他看着瓦德尔，仿佛是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追问道：“父神的意思是只要米迦勒肯认错，他就能回天堂来？”

瓦德尔又不讲话了，而拉斐尔居然失去了平日所有的圆滑，就在那里等着答案，让场面一直沉默着。

拉结尔左看看，又看看，在瓦德尔的沉默中吐出一句话。

她说：“可是米迦勒是不会认错的。”

说到这里，车顶上也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米迦勒轻轻笑了一声，问然后呢？

“然后，拉斐尔就愤怒地走了啊。”拉结尔说：“应该是觉得你实在不识好歹吧。”

米迦勒又笑了，怕吵到车厢里的两个女孩子还是闷着笑的，笑完了之后又开始聊起了别的，刚开了个头，就听到拉结尔有些迷茫地问：“那你还会回天堂来吗？”

只是轻微的停顿，米迦勒就接着说了下去。

他说，我昨晚做梦了。梦见有一个小女孩来缠着我，没大没小地喊我麦麦，说她假期好几次没做完作业，爸爸把她的零花钱扣光了，她想吃椰椰达商业街——椰椰达是第七狱一条很有名的商业街，她说她想买其中一家的蛋糕吃，希望我给她零花钱。然后我给了她两份的钱，说那种蛋糕你爸爸也喜欢，记得给他买一份。

拉结尔在对面笑个不停，笑得像是掉泪了，好像是在说米迦勒小气，平时连小孩零花钱都不给够，父神小时候可没这么对我们。那后来呢，还有后续吗？

有啊。米迦勒答道，我说但你漏掉的作业要做完。她就趴在桌子上哼唧哼唧说我在假期结束之前肯定会做完的，麦麦你就放过我吧。我说不行。

拉结尔还在笑。

米迦勒静静地听她笑，说，天使有的时候会做预示的梦。

拉结尔：啊？堕天使也会吗？

我不知道。米迦勒很自然地接话，所以我希望你帮忙占卜一下我有没有怀孕。

女性天使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尤兰听到米迦勒果断“嘘”了一声，应该是怕吵到她们睡觉，两个人的说话声很快远去，应该是离开了。但是尤兰听力很好，外面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所以她还听到了拉结尔激动之下提高声音的一句——“你和路西法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那之后没有后续，只是偶尔在米迦勒跟拉结尔聊天，问她一些魔药的事情的时候，拉结尔会态度严肃地说：我警告你！我警告你米迦勒！我是拉结尔，我不是拉斐尔。我是精通预言术，不是精通治愈术！我不隶属治愈庭！……然后再继续讲话。

他们的终点是一个山麓下的小镇。

尤兰去那里的第二天就去爬了山，在半山腰上看见了起伏的山峦和皑皑的雪山，草绿得像是在发光，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在踱步吃草，她当即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们在新的小镇上依旧开着玩具屋，顺带卖上了书——这种时候尤兰就会越发感谢拉结尔送来的金币。不同的地方卖的东西很不同，尤兰和耶文很快就沉迷赶集，天天把果干、火腿、奶酪、香肠、花蜜、干花、水果等等往家里搬。这里的集市实在是比从前住的小乡村热闹太多，当地人的性格也更热情，虽然语言不同，但是多亏拉结尔的法器克服了这点，她们两个不到一个月就玩疯了。这里的集市很大，集市的街道上还有人一边奏歌一边转着圈儿跳舞，到了周末还会举办划船比赛或者赶牛比赛——她们每个热闹都赶上了，每天玩得精疲力尽但第二天还是很精神，疯狂乱跑像是有着花不完的精力。米迦勒一开始还不出门，后来也跟着她们逛集市或者去山里跑，玩具屋一个月开张的天数寥寥无几。

多亏当地人热情随和的性格，他们很快跟邻居混熟了。隔壁的奶奶时不时就送她们一束自己做的干花或者一篮子当日烘焙的新鲜面包，一桶自己家挤的牛奶，还有饼干之类的，尤兰一开始还偷懒，跟耶文一起送给人家集市上买的烤鸡、烤猪肉、香皂、火腿、香包……满心还以为自己送得很妙。直到有一天米迦勒看见了，她才知道隔壁奶奶是什么种类的树人，简单点来说就是肠胃消化不了肉。

尤兰差点尴尬到发疯。

自那以后尤兰开始自己下厨。隔壁奶奶的儿子一家在集市上卖蜂蜜，之后耶文和尤兰凑热闹去旁边摆摊卖自制的花草冰淇淋，生意居然还不错，忙得手忙脚乱，卖得一扫而空。

因为忙不过来所以也让米迦勒来帮忙了，冰淇淋小摊生意红火，但最后几个冰淇淋往往送给了街上的拾荒的人——他们常常来集市里捡拾还能食用的东西，回去分给同样需要它们的人。收摊之后他们一起逛集市，买面包，烤肉，小蛋糕等熟食回去，就着买回来的酒，吃到肚皮滚圆，一段时间下来数一数还赚了一小笔钱。她有次跟拉结尔闲聊提起这些，对方告诉她，米迦勒少年时候也特别爱去第一天和第二天逛集市，那里是天堂外来物品最多的地方，每次米迦勒离开第七天回来时都会他们带上一堆礼物，什么新奇的都有。

听完后尤兰想了想，决定也给拉结尔寄礼物。他们三个一起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