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感觉么?……你中毒了,自己知不知道?有没有感觉?”
罗黛当然知道自己中毒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中毒居然被佐雅泽看出来了。
合着她这一天费尽心思隐瞒自己中毒的事实,结果谁也没瞒过啊?
她听他一声叹息:“使君,你同朕讲实话,你们行猎途中,不会只见一具青人尸,没有看见别的吧?”
“哦,当时那儿还有个阵。”
“……”
“臣斗胆猜测,那是个年代久远的九宫八卦阵。”
“……”
“圣上勿怪,臣中毒了嘛,脑子变笨了,所幸记性尚在。”
“细说。”
罗黛详细描述了观察到的迷魂阵细节:其阵利用树石布置阵地,以井字划分出九个等份,回环往复,迷门迭出,误入者往往走来走去还在原地,就像她这次遭遇的一样。
“想不到使君虽是外使,对本朝江湖上的奇门遁甲之术倒颇有一番研究。”佐雅泽点点头,“那你怎么还是着了道?”
“唉!臣这不是,技不如人么……”
他故作诧异:“你也有主动认输的时候?”
“臣认输,不是退缩,不是消极,而是勇于承认现实!”她一拍胸脯,信誓旦旦,“若比试射柳,那便另说!”
“朕能瞧出来你中了毒,你当灞原王瞧不出?这可是他的专长。”
她奇道:“灞原王跟青族颇有渊源,他瞧着就瞧着了,圣上又是如何鉴别的呢?”
“……”
佐雅泽一阵语塞。
他总不能承认,这一类制毒投毒的手法,他也使用过吧?
——火把灯芯浸泡砒石的溶液,点燃后形成蒜臭味的黄色毒雾,神不知,鬼不觉。
陆压山大营内,中军帐中,毒气的浓度未到致人于死地的程度,旁人一时吸入了,至多有些呕吐脚软的不良反应。
惟独那个男人,那个他本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长久地待在有毒的密闭空间里,生前又服食了太多号称可长生不老的丹药,体质早已异于常人。
在这股毒气的侵害下,先帝中毒深重,卧床不起。
加上突然受到佐扬弘的精神刺激,导致身体里两害相交,内外夹攻,先帝最终回天乏术……
此事天知地知,不为人知。
“灞原王做不来九宫八卦阵的,”佐雅泽岔开话题,“也是那个阵年久失修,威力大减,你才有侥幸脱身的契机。”
怎么圣上早就掌握了迷魂阵的存在?这可是阿莱、恩津都不知情的!
罗黛叹服说:“圣上真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皇帝讶然,这女人没听说他派了十扈卫带人搜山吗?她以为灞原王会好心到接应她?
好呀!她咬紧牙关,死活不肯主动招认九宫八卦阵中毒一事,不就是提防自己么!
难不成她觉得对比之下,佐扬弘反倒像个好人?
“你手底下的琉人侍卫自述,曾在云梦山密林里看到横死的青人尸体。无论灞原王如何抵赖,这件事一定与他有关。”
佐雅泽再三弘扬佐扬弘的丑恶面目。
罗黛则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皇帝把九宫八卦阵轻轻揭过,明显更介意灞原王?
她却不知,皇帝在听到手下汇报九宫八卦阵的同时,胸中已隐约生了想法——
皇室无孝子,天家出乱臣,日光底下并无新事。
皇帝写密信向大司马李昊求证,待他们回宫之后,自有分晓。
*
这时候御医已被带到,顺意甚至在皇帝的授意下,一并请来了荼伦。
盖因皇家围猎从无女子出席的先例,隆人又坚信“妇疾不可男子见”,便是看病也不能男女直接接触,须在医患之间设置纱帐阻隔,以此完成望、闻、问三诊。
佐雅泽省得,罗黛从不是那等拘泥小节之人。她都敢上战场打仗、和男子同朝为官了,还会视外界虚誉在自身之上,认定被男医摸过手就是失节嘛?
但他也不能不替她着想,于是取了这两全法: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候在外间,只让女军医在里面陪着。
荼伦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便用袖口笼住罗黛的小臂,露出一小段手腕来,与御医看脉。
显然在来时路上做好了准备,御医一来,也不扭捏避嫌,直接进入角色,观气色、听声息、问症状、摸脉象,详察细辨,片刻不耽误。
荼伦在旁,不时补充一句,以防罗黛本人大而化之,有所遗漏。
“依臣拙见,雷大人眼圈红肿,眼球充血,面色乍白乍青;脉缓而散,手脚烦疼,体魄乍冷乍热……”
御医沉思一会儿,对外间喊话,“有劳官人打一碗井花水来。”
井花水,即清晨初汲之井水。宦官隔着门帘应了一声,很快出门办妥。
御医又请女使者唾于水内,她照做了。
仔细观察一番口水与井水交融的形态,御医神情自若,显然有了十足的把握。
三人一齐退出里间,御医亲自端了水碗,呈给佐雅泽御览:“圣上请看,唾液沉散不至下者,不是蛊毒,是草毒*。雷大人此毒,可解。”
“真的?”罗黛欢喜道。
佐雅泽也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不是蛊毒!
——历史上,隆太祖一统北方五州之后逝世,太宗继任,渡洛浦江南伐扩势,接着是高宗、世宗等四代帝王,方逐步迫使南方四国纳土归降,完成一统。
然而久则生变,南四州反抗不断,尤以粱州青族为甚,前后发动大起义三次,小暴乱不下二三十次,整整持续到定天时期。
青兵所到之处,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施蛊放毒。
中蛊者面骨形变,心智退化,半人半鬼,连家人都会攻击,以至于北人至今皆闻蛊色变。
他不敢想象,万一她变成蛊毒控制的活死人,凭她那暴脾气加战斗力,非得他损兵折将才能够制服吧?!
草毒不过是带毒性的花草引发的疾病,相较起来,危害轻太多了。
“毒自然可解,”御医捋须道,“可惜……唉!”他突兀地转了个折,语气不甚乐观。
“可惜什么?”
“如若上半夜,雷大人以热水坐浴,运转热气逼出体内毒气,补足阴损的正气,就能好转。
“眼下已错过解毒的最佳时机,虽有他法可想,只是药效和缓,恐怕短期内难以连根拔除全部毒素。
“在那以前,雷大人多少要遭一点罪了……”
“性命交关,救急要紧,你尽管开方子!”佐雅泽大手一挥,一锤定音。
御医遂写下药方:五倍子、全蝎各五钱,山豆根、山茨菇各一两,麝香一钱,红牙大戟七钱……依序捣为细末,掺在糯米糊里捏成丸子,分作七七三十九枚,每日兑生姜蜜水冲服一丸,同时坚持采用井花水湿敷手脚患处*。
罗黛一听配的蜂蜜水,感到这解毒丸似乎有点好吃啊?不错不错!
佐雅泽白她一眼,她心态还怪好的咧。
“你们即刻前去配药,不得再出任何纰漏。”
主令所加,莫敢不从,荼伦亦跟着一道去,慎防灞原王趁机加害。
临走前,御医殷殷叮嘱说:“雷大人眼皮之内浮现红色细线,瞳孔有上吊之感,或将自这个白日开始,渐渐感到五感紊乱不灵、肢体疼痛震颤,这都是正常的反应。
“只要结合饮食加意调摄,三十九日后,药到病除,效如桴鼓,一切都会好了。”
佐雅泽听出弦外之音,等众人退下了,单独对着罗黛重复一遍:“五感紊乱不灵?”
他想起她确实在频繁揉眼睛,原来并不是出于委屈想哭的心情?“你此刻视物怎么样?”
她眨巴着眼回望他,吞吞吐吐:“臣……臣……”
他以沉默逼问她的实话。
“臣,看不太清圣上的脸了。”
……
君臣相对无话。
罗黛料想皇帝担心射柳比赛的事情,赶忙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生怕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反悔,自己再也见不到行露。
“好险,使君的铁嘴功力未受影响,可以在这空场上夸海口。”
佐雅泽似笑非笑,“你休要小瞧了灞原王,他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就算你全盛全力一战,只怕未必赢得过他去,更何况是现在的你……”
“圣上就这么看扁臣?敢情在圣上心目中,灞原王简直是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才!”她酸溜溜地说。
他踱步到书案前,手指掠过砚台、书尺、镇纸,轻点在笔筒边沿:“那倒没有,”他矢口否认,随意一说,“朕以为,昌王元妃才担得起如此评价。”
她努力聚焦双目,模模糊糊地见他好像抽出一支毛笔。
“恕臣多嘴,臣怎么觉着,圣上比灞原王还要看重他已故的发妻?”
——宴上那会子,灞原王话里话外,意思是他这位元妃生前压根儿不认识皇帝呀?
况且十年前,皇帝年仅八岁,总不会小小年纪不学好,学着觊觎嫂子了吧?……
想象力丰富的罗黛琢磨得起劲,下一瞬,佐雅泽塞了那支笔到她手心:“拿住了,这边来。”
她在他的指挥下一退再退,退至角落站定。
“你正前方十步之遥的是甲牀,放置着朕的整套甲胄,朕令你以笔代箭,命中其上的护心镜。
“你若做得到,朕同意你继续参加射柳比赛,否则你自己弃权吧!”
他话音刚落,她立刻答复:“圣上息怒,臣做不到。”
“哪样做不到?”
“都做不到,”她起手做了一个投掷的假动作,迟迟不肯真正出手,“既射不中护心镜,也不可能退赛。”
“你还挺……呃……挺……”他形容不出来,“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话一脱口,他便后悔,这意味着他在哀求她似的。
“臣不必试已预设了结果,圣上也一样,不是么?
“然而臣围猎一无所获,已经失了一次颜面,绝对不能在射柳场上落败,教琉国二度蒙羞。”
“那你想怎样?”
罗黛持笔,笔尖悠悠,空气中上下左右地游走。
“臣想圣上指引臣,这支笔的准头,应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