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愈的眼神越过崔咏看向苏心暮,没有一丝诧异的神情,还是像他们初遇时的那样,露出一个极温和的笑容,随即点了点头。
“你回来了。”
说的就好像苏心暮只是出去散了个步回来一样。
崔咏看了苏心暮一眼,随即将她引到林愈旁边,让她解释自己这些年的去向。
林愈听着苏心暮的胡言乱语,手上的动作并没停下,时不时微笑着点头,似乎也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苏心暮趁机打量着林愈的脸,他的面容与城中分离时没有任何差别,丝毫未改,不像是苏心暮出去散了个步,倒像是林愈出去散了个步。
诡异,实在太诡异了。
林愈捣完药,将药材在白色细麻上滤了一遍,倒掉了药渣,再将药材与另外的药膏混合,最后放进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里。
苏心暮随着他的动作看去,才发现林愈背后放着一个低矮的药柜,里面已经摆着数十只白瓷瓶,应该就是这些年他所制的草药。
“又要到疫病时节了,捣了些药备着。”林愈笑着对苏心暮说。
“山上好采药吧?”
没人搭话,过了一会儿,还是林愈先开了口:“阿罗回来了吗?”
“没,明天我带人下山去找。”崔咏说道。
“她、下山去干什么了?”
“也未必是下山了。”
崔咏缓缓看向林愈,对方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
“应首领的要求,她去附近寻找下一个合适的落脚点,如果找不到,他们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首领说过,他不信任汉人。”
“可我看他就挺信任你。”
崔咏摇摇头:“只是因为我会说他们的语言罢了,这些山里的人不会信任任何人。”
苏心暮想起来上一个幻境中崔咏的话,于是想找机会跟林愈聊聊,可惜崔咏看上去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你今晚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吧,记得不要离开,首领不会愿意看见你的。”
他肯定是不愿意。
苏心暮心道。
好在崔咏交代完之后就掀起帐幔出去了,苏心暮总算逮到机会跟林愈说话了。
“当时在城里发生了什么?你们被赶出来了,对吗?”
崔咏沉默着看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头去看帐幔中燃烧的油灯,还是那副毫无触动的样子。
“阿罗说的那种怪物确实存在,只是那时我们已经离开了,崔咏后来又带着那怪物的尸体去了城中一次,城中人见他猎杀了怪物很是高兴,邀请他在城中住下,但他拒绝了,还是回到这里,跟我们在一起。”
“那他没有替你们解释吗?更何况这怪物不是他杀的,是阿罗,当是我就和她在一起,我亲眼看见的!”
苏心暮想着那姑娘口不能言,这些话想必也无人替她说。
“对了,洪神医呢?他还在医馆里吗?”
林愈低头不语,许久之后才开口。
“洪神医回城的时候,我们已经被赶出去了,他一入城便被他们抓住,送去了衙门,衙门以他藏匿怪物的罪名将他下狱,我们很久之后才得知,洪神医为了自证清白,在狱中自尽了。”
苏心暮如遭雷击,震惊得说不出话。
“你们、你、你也什么都没说?”
“我们百口莫辩。”
林愈摇头:“孰是孰非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再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阿罗是无辜的,洪神医更是无辜的,你们就这样离开了,如果你们不站出来说话,就没有人会相信你们。”
苏心暮气急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大约猜到情况是这样,但林愈这样说出来,她还是接受不了。
她掀开布幔,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
林愈看她出去,急忙跟上。
“找阿罗。”
苏心暮猜林愈不会跟上,她走出两里地之后,回头看了看,身后果然空无一人。
她哼了一声,从怀里取出崔咏给的錾花罗盘,仔细端详起来。她这才发现这银罗盘似乎就是用原先那只银碗打成的。
苏心暮照着崔咏交她的的方法摆正磁石,这个罗盘表面嵌着一块琉璃,琉璃之下有水,鱼形的磁石就飘在水中,迎着月光看得十分清晰,仿佛在空中巡游一般。
只见磁石轻轻转了一圈,游向了一个方位。据崔咏说,这个罗盘是用来寻找既定之人的,所以只要磁石转动,所搜寻的人一定就在附近。
苏心暮抬头看看,她已然走入了深山,两座山丘中的谷地,身边有溪水潺潺,头顶月光大盛。她倒是不害怕找不回来或是遇上猛兽之类的,反正罗盘在手上,这里又是个幻境。
走了不多时,正当她打算在溪水边歇上一会的时候,苏心暮忽然听见对面的林子里传来一声短促的笛声,像牧人招呼牛羊的声音。
她抬起头朝那边看去,只见树林阴翳下,缓缓走出一头梅花鹿,鹿摇头晃脑仿佛散步一般,梅花鹿的背上还坐着一个人,手中持着一根柳笛。
苏心暮低头一看,罗盘里的磁鱼不动了,直直地落入水底。
找到了。
这运气实在够好的。
苏心暮站起身,朝那边喊了一声,可鹿背上的人却毫无反应,自顾自的吹着柳笛,梅花鹿悠然走上另一条路,随后消失在了林中。
那人身着一袭青衣,乌黑的头发在背后挽成结,是一个女子,而且这个女子她不久前就见过。
苏心暮再去看手中的罗盘,磁鱼不知什么时候又漂了起来,在水面上自在地游了起来。
如果这个罗盘真的是她做的,那罗盘指向哪里都很正常。
苏心暮收起罗盘,向营地方向走去,这一路走得很顺畅,只是头顶夜色已然随着她的行进逐渐在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她是刚入夜时进的山,按理说天亮的不应该这么早,除非有某人将时间的流速提快了。
苏心暮回到营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一轮红日耀眼地挂在东方的空中。
营地中的人已经早起活动了,见到她忽然出现,多半绕着她走,看上去也不是很想和她交流。苏心暮径直走向昨晚待过的地方,伸手掀起了那枣红色的布幔。
那个青衣女子,就坐在帐幔之后。
她见苏心暮进来,警觉地抬头看了过来。
苏心暮就这样突兀地跟阿罗打了个照面。
仍是那个哑女,她紧盯着苏心暮,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早猜到她会出现一样。
她看着还是那么年轻,只是眼中再也不复那种天真的神色,像是有某种东西遮住了她眼中的光一样。这是阿罗,不是那个小女孩了。
“你回来了。”
林愈从帐幔外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副碗筷。
“幸好你和阿罗都回来了,崔咏不用下山去了。”
苏心暮随便应了一声,林愈去一边摆放碗筷,苏心暮看向阿罗,只见她正用一条丝绢擦拭手上的泥土。她的手上满是灰尘,还有深深浅浅的划痕。
就在这时,崔咏也进来了,他径直看向阿罗的位置,随即开口说:“你跟蒙袒说了什么?”
说?
苏心暮还没回过神来,阿罗扔下丝绢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打算离开。在她经过崔咏的时候,崔咏一把拉住了她。
“等等!”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苏心暮连忙拦住他:“你怎么了?好好说话!”
崔咏却抓住了阿罗的手,他一眼就看到了她手上的伤痕,然后愣住了。
阿罗却冷冷地笑了,用力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林愈过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崔咏环视了一眼四周,又看了看苏心暮,压低声音道:“她昨晚去了对面的那座山城,不知道怎的把一个石臼送进城里去了。”
石臼?!
二人还没说话,苏心暮一把掀开帘幕冲了出去。
东方的朝阳照亮了对面的山坳,苏心暮隐约能够看见对面山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石城。
崔咏连忙把她拉了回来,让帘幕遮住他们的对话。
“她真的按照蒙袒的要求,去找永居之地了。”
“你说的永居,是不是就指用那个大石臼把那座城里的人全都赶走?”
苏心暮压低声音道,她现在差不多想明白了,只是还有一些细节需要确定。
崔咏摇摇头,面上尽是紧张的神色。
“我不清楚,她不肯告诉我,这件事她只对蒙袒一个人说了,蒙袒今早已经带人往对面山上去了。”
“等一下,你什么意思,阿罗她会说话了吗?”
崔咏和林愈同时看向她,眼中都是茫然。
“你在说什么?她为什么不会说话?”
“什么?”
苏心暮看着他们,二人却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着她。苏心暮刚想说话,却忽然想起幻境中有一些东西是会被篡改的。
可问题是,阿罗会说话这点,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还有那个女孩,如果她叫阿罗,那向岚寻到底是不是她?
“现在怎么办?”林愈问崔咏道。
“我没有办法,我说了不算。”
崔咏颓然地摇着头。
“有办法。”苏心暮沉下气说,“如果你们想全身而退,现在就走吧,不要再管那个女孩了,还有蒙袒,趁着他们还没回来,现在就走。”
毕竟根据你们两个日后的下场而言,跑路是唯一的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