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测无误，回地下城的路虽还有些波折，但地自并未尽心，她们真无阻的逃回来了。

而能够回到地下城，恰恰证明了，这次探索队伍——至少这组小队是被她殃及的。

颜寻之没犹豫，交了装备后第一件事就直奔孙业索办公区。她不在，看门哨兵让她晚上再来，她坐在待客的沙发上，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监控，“我有重要事要报告，哪都不去，就在这等她回来。”

蹲到人，立刻上报。孙业索听完捡出个重点，“还有个向导？她……”

“我已经警告过她了。”颜寻之飞快打断，“她是个聪明人，也是地面派，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孙业索抬眼瞟了她下，电子笔在她手指中打转不停，没有对此回应。

颜寻之有些无力。她只能做到这了。

对于一个派系、对于他们所追求的目标，一个向导无足轻重。而她的存在，又有危险牵连一批人的清缴，就算人命难以用价值衡量，这杆秤也很好计算。

“就这些事，没有了。”她不想再待下去，“我能去看看孔军官吗？”

孙业索颔首，“可以。你跟门口那个说，她带你去。”

孔唯的手术已经结束了，昏迷中，还在观察，她换了衣服进去。

她闭着眼，脸色苍白，像晚秋里漂泊的那片枯叶，随风无声落在地上。颜寻之望着她的脸，一瞬间有种沉静的陌生。

哦，她的疤。

她的疤痕去掉了。

如果说她最显著的特征是漂亮，那孔唯最显著的也是这张脸，这道几乎横贯她整张脸的刀疤。

生存所迫，地下在治疗方面科技极其发达，哪怕底层在身上都没什么伤痕。孔唯却在最醒目的位置顶着这道疤，特立独行的游荡于地下城，张扬、肆意、无谓。

或许她本心并无他意，但落在别人眼里，就是那样特殊……

如今去掉了，她脸上平平淡淡，很干净。她以为会留下一点什么痕迹，没有。

长相与前世趋同，只是似乎更清瘦，五官更显，却无狰狞。颜寻之的某一刻也恍惚，不怪孔唯自己会模糊，连她看过她的记忆，有那么刹那，都分不清她与她的前世。

她坐在床边，盯了很久，直到眼睛干涩，才眨了下眼，垂眸，自顾自问，“你说，我该怎么想？”

“我想告诉自己，这不怪我，谁都想活，我也想活。而且我活着，一定比她活着更有用。有错的是杀我的人，她死于地下城的内乱，不是我。”

她想笑，嘴角却牵动不起来，“可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的命是命，她的命也是命，我就是杀了她，亲手杀了她，她的血还粘在我的外骨骼上。”

她是靠孔唯才变得这么有用的，否则也不过是一个不幸的、在地下城颠沛流离的普通人。

那个哨兵只是没有她的运气，没遇到孔唯，也没有这一张好脸。跟她在一起，就该死吗。

还在观察，不能在里面待太久。颜寻之出来后，去了前厅。

前厅的神像仍然耸立，无悲无喜，大慈大悲普度众生。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地下那么信鬼神——她现在也开始相信了。

怨也好，盼也好，因为补偿不了，无法实现，无法开解，托向来世，好像就能寻得这一刻的解脱。

她双手合十，站于神像之前。

——我愿意背负我的罪孽，自来世生，消来世亡。

神明在上，只愿今生如我所愿。

醒来时，颜寻之坐在床头。见她醒了，给她倒了杯水。

近似无意的问她，“怎么把疤痕去掉了。”

孔唯语气平淡，因为刚醒来，说话还有点费劲，字句慢吞吞道，“你不是不喜欢嘛。反正该参照的已经参照完了，也该往前走了。”

她五官仍旧凌厉，鼻骨高挺，疤痕修复后，微微隆起一点驼峰，本应有些锐气，那双杏眼却彻底占据了整张脸最关键的部分。她眼睛很灵、很亮，眉目柔和，抬眼时，整个人都随之软化下来。

眼睛居然那么重要。颜寻之第一个念头如是。

第二个念头是，都有点不像孔唯了。

自从知道美丑的区别后，颜小哨兵也琢磨过孔唯。单论五官，她无疑是好看的，但又与她不同，好看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似乎累赘，无人在意她的相貌如何，她的形象那样清晰。

“……我没有不喜欢。”颜寻之半晌才道。

她知道她口中的不喜欢是什么。她不喜欢被当做她前世的延续，她也如此的告诉她，没有了，她已经向前走。

可是能信吗？她早就不信了，她在她的记忆里看的那么明显，记忆不会骗人。她对于前世那个颜寻之与她，是完全不相同的。

孔唯说，“我也不相同啊。过了这么多年，就算有感情，表达方式也不一样了，很正常。”

颜寻之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很久才摇头，“不是一回事……”

她们同样有过那么亲密的时刻，但那些时刻又完全不相同。孔唯蹙眉，不理解，“这不正说明我把你们两个分开来看了吗？”

颜寻之竟然无言以对。

“孔军官，你……”她说不下去，也不敢说。你根本就不会爱人。

孔唯不懂爱，嘴上说着，就信以为真了。

可她不是不懂。

新兵来电，问她什么时候回去，这么一声不吭从东区跑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算个怎么事？忘恩负义！颜寻之笑着听她讲，“哎呀，有点事，还得半年呢……”

虽然她觉得按孔唯的恢复速度，应该待不到半年，但说多点总好转圜。时间有点长，她忽然想起断链的事，“你要不要……”

“不要！”新兵先发制人，分秒必争打断她接下来的话，“我等你！听到了吗，我等你！我磨合一次很不容易，你别想就这么跑了！”

然后停了半秒，语气急转直下，闷闷道，“办完事抓紧回来……”

没说完，墙角探出来个孔唯的脑袋，嘴形问，“在忙？”

颜寻之下意识掩住收音口，“怎么了？”

“药剂好像有点问题。”孔唯摆了下手，“没事，你有事就先忙。”

药剂有问题？颜寻之霎时紧张起来，“我去问。你不适合走动，等我一会。”

说着就往外走，准备挂新兵的电话。新兵在电话那头听漏过去的音问，“谁啊？”

颜寻之犹豫了几秒，“孔唯。”

新兵忽然不说话了，她以为是不知道，解释，“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之前有个链接的向导……”

“我知道。”新兵出声打断她，“你们那么有名，我当然知道。”

颜寻之下意识觉得这话怪怪的，没来得及细想，新兵已经转进下一个问题了，“她找你干什么？这么久……她受伤了？”

“嗯。挺严重的，只有我能和她链接。”

新兵嗤笑了声，“没听过链接还有这种的。”

颜寻之有点尴尬，孔唯的事太复杂，她一时难以解释清，刚开了个头，“不是……”

医疗员从她面前走过，她来不及继续说了，“哎算了，等我回去再说吧，应该不会太久，挂了。”

检查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药剂注射多了，可能有抗药性，对精神效果不明显了，要在疏导上大下功夫。

颜大军官闻此噩耗，简直要一头厥过去，“我一个哨兵，等级差这么大……”

想折磨她就直说！

孔唯把她揪起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叫桑挽音来，她以前跟我连接过，匹配度也高，她疏导。”

颜寻之简直要双手拜她。

结果桑挽音过来链接测试，匹配度百分之四十，还不如宁悦。

她瘫在精神测试椅上，怏怏望着显示屏，“一大早把我喊过来就为这事？谁跟你匹配度高啊？我就没记得我跟你高过。”

颜寻之转头看孔唯，对上视线的瞬间，想起来了。

孔唯为了把她绑在身边、高匹配度的匹配，修改过自己的精神领域，现在的她已经与前世迥异，自然不可能再跟桑挽音链接。

她舌底泛苦，胸口莫名一阵细密的酸涩。

桑挽音不能连接，孔唯的伤却不能没人梳理。颜寻之倒是想学，但精神梳理是个细致活，她打架还能练，这东西真眼见就头疼。

最后打着精神对撞后精神受伤的幌子，一路摇旗直奔宁悦求助，“你去给她疏导吧！”

宁悦呵呵笑，“你觉得我会？那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从来就是孔唯给我梳理。”

颜寻之愤然，“那你可以找人呀！你在南区那么久，总比我有些人脉吧！”

宁悦奇道，“你怎么不去找孙业索？她调人不比我容易多了。”

因为我不想见她……颜寻之不可能把这么忸怩的原因说出口，头脑风暴半天，扒拉到了个合适的理由，“孙军官她不是南区军官呀！她能调的动什么？”

“咦，她不是？”宁悦才反应过来，“那她在南区待那么久。”

虽然记忆力有问题，宁悦人还是挺靠谱的，社交活跃，很快找来几个向导。有一个百分之七十多，能用，孔唯就把她留下了。

不过对方背景有点复杂，各区周转，经历密密麻麻吐出来一串。

颜寻之不放心，每次疏导搬个小椅子坐旁边，并以此为借口说服自己，她是怕有人趁孔唯虚弱暗害，不是故意不想回东区。

毕竟申请暂调程序那么复杂……她终于心安理得的在南区留下了。

但治愈系修复速度太快，也就一个周多点，孔唯指标已经趋于平稳。

本来还要再留观几天，颜寻之下午照常去时，却听说地面派内部出了问题，她提前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