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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天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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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轿行至陵兰北州城外半里地,已是天散夜星,满月高悬。

陵北近在眼前,越发寒冷,齐紫与朱湛捧出的冬衣大氅会否太薄。

齐紫手腕晃动出声,轿子陡斜,轿夫扭脸就转左绕行。城门就在眼前,为何避而不走?

见贺凛揽着阿福,两人小梦方醒,无动于衷,匆匆去倒便宜了他们,朱湛便道,“大殿下初归陵北,想必对城周景况不甚了知。此地……”

车轿拐过陵北城门左城墙,朱湛话脱一半,轿身一个猛顿,四人身形不稳。

虽说着话吸引注意,别扭的手腕动作,谁瞧不见。

齐紫手腕那串珠子,朱湛说不定也有一条。

贺凛才扶住刘一,特制的帘子叫朱湛扯了大开,齐紫皱眉扫朱湛一眼,便打弯瞥了贺凛,到底也没阻止。

她私心盘算,这位养在外头十几年的大殿下,若没些过人之处,到了摄政王跟前,也蹦跶不了多久。城门口这道关反而能减些痛楚。

入眼是遍地的亮光蓝,青蓝染缸里翻滚出来的萤火虫,一百只一百只地粘一起铺开,大抵如此。

有花无叶,微风拂摆,阵阵花粉鼓起浓郁的香气。

晓风穿轿,贺凛为刘一拢了拢衣襟,动作之间靠得更近,极小声提醒他屏气敛息。

刘一对上贺凛双眼,连眨两下眼,呼吸不着痕迹地收紧放慢,心腑鼓动却愈发紧凑。

城下蓝花名为天阶醉,香气和花粉极度致幻,吸入之人发作时间不一,所见幻象也花样百出。

致幻重者双膝打弯,双腿交叠,如同踏阶时醉死阶上,却满面安详,笑容灿烂,仿若身处西天极乐净土,故名天阶醉。

无怪轿上帘布不似寻常,可做阻挡。

朱湛多半是知道些皇家秘辛,才敢对她这便宜殿下如此放肆。

村里柳寡妇儿子娶亲,贺凛跟着父母亲去帮忙。

柳寡妇就是贺凛帮着溜鹅的柳婶。

柳婶也是村里有名的花匠,爱花成痴,甚至能有法子让不同时节的花同时开放。

柳家后院的花,种类繁复,养得极好。

有毒的花也是一大把,天阶醉就在其中。

贺凛故作轻松,“花团锦簇甚是好看,回头叫人择些来。”

马车拐过大弯,齐紫才故作慌忙地收紧帘布,告知天阶醉致幻至迷,陵北人三餐佐以醒花兰,不受影响。城外人入城,须食醒花兰所制解药。

朱湛抬眼瞄着刘一,阿福重伤,最该承受不住,立时发作才是。假模假样地拘手,“这批轿夫不得力,惊扰了大殿下,若叫天阶醉伤了殿下,实在是罪无可恕!”

本打算届时有个万一,自有齐紫帮衬,摄政王素来不喜无能之人,轻易中招的外甥女与废物无异。

且等到子夜前,不信二人不醉!

帘布分明是她扯开的,甩锅甩得倒干净。

恰逢羌卢二皇子栾憬到访彭越,摄政王无暇顾它事,一行人入了宫门,径直去了殿中下榻。

方才昏睡,贺凛晓梦迷蝶,恍惚见到这座皇城,冷多暖无,如此娓娓道来。

陈氏兄弟寻来时,那流落在外的迟氏骨血,大名迟华,便是她了。

母亲是彭越女帝迟宓,弟弟叫迟星。

舅舅迟樾已经把持朝政。

陵北便是家,却无回家见亲团聚之喜。

母亲与舅舅对她不咸不淡,只当流落在外十几年,母女天性早磨得一干二净,更别提舅甥亲情。

倒是迟星与她血脉相连,不几日相处,已十分黏她。

初入陵兰北州,不知天阶醉此花厉害,与迟星出宫玩闹,一路溜达到城门口。

迟星说此花甚美最配姐姐,捧了大束奉上。

姐弟二人晚间见母亲时毒性发作,贺凛底子实,并无大碍。可迟星体弱,差点要了性命。

母亲大怒,责打她八十大棍,直打得她差点咽气,迟星醒来才罢休。

踉跄扑倒的迟星哭红了眼,握紧她的手求母亲息怒,迟华因此更加愧疚。

母亲不止一次告诉她,无论何时,都要护住弟弟,迟华把这话听进耳里,把迟星放在心上。

此番却因她不察叫弟弟受此苦楚。

其实二人日日饮食里都加了醒花兰,早吃足了一个月,本该无事。

此后她满心满肺都是迟星周全,不敢稍有怠慢。誓要把前头那分别的十几年时光尽数补齐。

哪里还记得,自己才是养在外头的那一个。

母亲的丈夫叫蔺笑白,却不是她和迟星的父亲。

母亲不喜欢蔺笑白,可蔺笑白对她和弟弟很好,好到让她希望他就是爹爹。

听宫人说,蔺笑白曾有一把剑,惜之如命,可自从他娶了母亲,母亲就成了他的命。

一日宫里来了刺客,迟华躲在屏风后头,捂住迟星耳目,眼见蔺笑白拔出了那把被母亲取代位置的剑。

宫人说过,蔺笑白是剑客,只要他拿起剑,莫说彭越,羌卢烜照两国,叠上半个东西两栖境,也没人能奈他何。

蔺笑白看了那刺客一眼,并没有急于动手,是担心母亲的安危,又太久没有用剑了吧,迟华这样想着。

刺客挟持了母亲,要蔺笑白用左手来换,蔺笑白未见片刻犹豫,一口答应。

她看到母亲略显慌张的脸上,浮现一丝了然。

右手有疾的左手剑客失去左手,如断双臂。

蔺笑白握紧剑对准左手,剑起剑未落,刺客不见了。

舅舅带人赶过来时,殿门外宫婢的尸体东倒西歪,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瞅着握剑的蔺笑白,和瘫坐在地的母亲。

迟星忽然喊了一句姐姐,屏风扑倒,迟华的手不知何时滑到了迟星脖子上,迟星泪眼簌簌。

母亲和舅舅快步过来围住了迟星,被推开的迟华滑了跤,眼看着要摔在死去宫婢身上,蔺笑白一把把她扯住,护在怀里拍着背安抚。

三个大人半蹲着安慰,迟华愣愣地望着也冲她瞧着的迟星。

比之满地性命,迟华更难忘记,迟星泪盈红目,上半张脸戚戚好不可怜,下半张脸弦月弯弯,笑如初见喊姐姐。

宫里传开了,蔺笑白同母亲起了龃龉,拔剑相向。

更有大殿迟华胁迫幼弟观残杀之景,向来开朗的二殿迟星受到极大刺激,自此沉默寡言。

三个大人她不明白,弟弟她也许明白,是她不曾照顾好弟弟,叫他受了惊吓,才这样的割裂。

迟华愧疚难当,跪在禁她入内的北宵宫外两日夜,甚至取完心头血为迟星送药接着跪,人昏过去当下,昏睡的迟星醒来。

末了,蔺笑白把晾在地上几个时辰的迟华带回东凰殿。

都道迟华逢场作戏,迟星听不得这个,每次都要生大气。之后他照旧姐姐姐姐地跟在迟华身边活蹦乱跳。

谁瞧了不说一句二殿心慈面软,是极好的人。

迟华恶名在外,已难洗脱。

梦来得古怪,金津庙中迟华诉说身世,并没有这些内容,何况迟华自小养在布牧村,不曾去过陵北。

莫非是岳迷子的手段?

思及梦中种种,贺凛打了个冷颤,迟星怎么瞧都是亲生的,迟华却太不值钱。

掩护的恐怕本就是迟星。

迟星早来,常日外出,亲舅亲妈的心头肉,哪里舍得一丝损害。那捧天阶醉,当真不知厉害?

陵北日子不比梦里好过。

眼下摄政王忙着接待恰逢来访的羌卢大皇子栾憬,无暇顾及入宫的贺凛等人。

女帝迟宓抱恙,久不理政事,也懒得搭理贺凛这个便宜女儿,只象征性地差人过来意思了两句。

和梦中不受待见如出一辙。

贺凛下榻东凰殿,刘一原本要被安置出去,贺凛好一顿发作,硬把人留宿在主殿。

叠上朱湛添油加醋的私仇,事儿张扬出去,滥发淫威成了贺凛被人暗地里戳脊梁骨的主要原因。

是夜东凰殿中,才和刘一道明古怪梦境,人守在床边打盹,腕子口握住一紧,贺凛睁开眼。

刘一半身斜倚床沿,凑在眼巴前死死盯住,十八层浆糊二十层的纸,也没这么牢固。

偏那二十层的纸铺满桃花,刘一喘息渐重,只觉眼前的贺凛周身都是红丝赤线,全往他身上牵扯,到最后剪不断理还乱,缠心头。

不等她勘察刘一的情况,贺凛眼前烟花胡放,缭乱神迷,大朵大朵的花鹤翎,开遍刘一周围,花团锦簇的好看,也没有他迷人眼。

双眼终究放了空,她捧起刘一的脸,刘一双臂绕上贺凛的腰慢慢收紧。

好厉害的天阶醉,二人已及时屏气敛息,不想还是着了道。

分量极少,倒延缓了发作时间。

天阶醉控神智,放大人心贪婪,此刻情思难抑,意乱神迷,势在必行。

贺凛伤轻底子实,又十分惦记刘一伤势,抱不两刻,清清楚楚了神智。

瞧明白眼巴前的人是哪个时,左手腕子被刘一攥紧按在他胸膛。

贴的是紧密密,嵌上身的磁铁似的分不离。

幸好留了两片衣,不曾赤条条无牵挂,否则这层脸皮当真挂不住。

贺凛透红个大脸,这儿奇那儿怪没空顾及。

刘一单手圈住她的腰,脑袋搁在她肩颈窝,再没有逾越之举。

小声喃喃,仔细再听,竟有啜泣,“小凛,你总是心好,愿意体谅,越见你满身伤,对我笑盈盈,越叫我惭愧。这次我在前,好不好。”

“好,也不好。”贺凛轻轻拍,柔声应,困在少时里的刘一,好不可怜。

温红的脸立刻起,幽幽一双眼,望住半晌,倏的又抱住人,闷声闷气,“我会改到最好,小凛不要找别人。”

“我不喜前也不乐意在后,并肩进退就好,我只想,永远不用取舍。”

腰背手臂又收紧,“好,同进共退无取舍。”

“天黑了,你先睡觉好不好。”

“嗯。小凛也睡。”刘一点头连应声,搂住贺凛躺下,呼吸渐平。

右手撑住床铺,满手湿哒哒,黏糊糊,溜眼一瞧,暗了大片。

糟了!他的伤口!急忙慌地爬起来,贺凛随手扯了两块外衫为自己和刘一暂掩身躯。

手依旧抽不出,只好半跪在刘一身侧,小心翼翼越过人瞧背后的伤口,崩裂得厉害。

床上衣服堆子凌乱,摸了好半晌才摸出本来收在袖中的金疮药。

药是越撒越多,盖满了伤口,痛是越攒越浓,铺密了心头。

刘一重伤在身,她却着了天阶醉的道儿,差点趁人之危,满床的血就是扎眼的罪证。

贺凛自责至深,看刘一虚弱,滴滴答答,白色衣衫映出朵朵晶透泪花。

伤口才养了一阵子,本不宜大动作,崩裂多受苦楚,是她之过。

刘一仍在幻觉,不曾伤她,她却……

若非及时清醒,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对刘一存的心思,原来如此不纯,流儿那家伙存的话本子,乌七八糟的段落实在不少,看太多变成色鬼了吗!

脸埋在手,腰背不敢直,深叹开气。

两眼流连在刘一脸上,到底不敢多留,衣服堆子撇成两份,得先解决眼下的衣衫不整。

才慢慢扯了三分手出来,刘一平静地道出不能平静的话。

“孩儿愿从未降生,以换娘亲和爹爹一世长安。”

不敢贸然惊动了他,贺凛轻拍手腕上刘一的手宽慰。

他睫毛微颤,泪如流星。

“娘亲!娘亲不要哭!怿,怿怿听话!再也不出去了。”

“舅父,爹爹说,怿怿是讨债鬼,是怿怿让娘亲生病,还要害了爹爹的性命,让爹爹和娘亲永远分离。怿怿这么坏,娘亲为什么要生怿怿?怿怿不配做娘亲的孩儿。”

“舅父,为什么这里不会天亮?”

“舅父!舅父!怿怿不走!爹爹说了,怿怿一辈子见不得光,要永远呆在这里,娘亲和爹爹就会一直好好的。”

“娘亲一定要好起来,怿怿会永远留在这里不出去。”

为人父怎么能对儿子说这种话?!素姨找的什么狗男人?那又是什么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贺凛大惊转怒。

“爹爹!求求爹爹再让孩儿见娘亲一面!”刘一扑倒贺凛,哭得好不可怜。

童年晦暗,可窥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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