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拼了命地跑,过了小山坡才知还有片林子地。
夜深人静星星也睡,林子地里却有动静收了尾。
那动静非常片刻,一时不知是听错,还是狗子们夜游才散场。
防备心大增,一步一前更加谨慎,越近林子地,血腥气越清晰。
村里头杀猪打下手,后山砍柴碰见野兽扑食,猎户陷阱投猎物。
贺凛仔细回忆,无论哪一种,都和林子地里飘出来的味道不一致。
可是好熟悉……
鄀水城,马贼满街杀人!
人血的味道,却浓得多。
林子地无论发生什么,得绕道。
贺凛扭头就跑,横七竖八的枝杈刺人,倒也不妨碍她跑得飞快。
零碎的脚步声,一阵密似一阵,逼近身后。
林子地都是干瘦树干细长的枝,藏无可藏,避无可避。
转头见黢黑一团,追一人而来,摸进袖中剪刀。
凌空一道细密银光忽闪,长丝缠绕腰身,钳制四肢,扽住贺凛,猛地拉拽回去。
夜色尚暗,无法探明何种暗器,只觉无形力量牵扯,直直冲来人撞去。
木匠曾与大哥口中,江滚湖深人外人,毫无防备就撞见了,贺凛挣扎无果,观察前方黑影幢幢。
月色之下,林子地亮堂堂。
贺凛滑至近前,剪子还掖在袖中。
那人兜帽盖头,大氅裹身,赤手空拳。
血腥气如此浓郁,他孤身一人,黑漆漆也瞧不见伤得如何。
紧追不舍的那团黑,全属平头百姓装扮,疾步生风,个个手持柳叶长刀,惨白月色下,凶神恶煞得厉害。
杀气腾腾,简直要头顶冒烟,且叫他们刺客也罢。
江湖人士行以多欺少事不算少见。
一团散做一大圈,把贺凛和那落单的一齐围住。
“还有同党,尔等听命何人?”
软银丝不着痕迹褪干净,已身陷囹圄,贺凛无奈,“路过。”
“路过就敢为他出头,胆子不小,我等不杀无名小鬼,报上名来。”
“势单力薄,不敢为谁出头。”看这架势,报名无非替她立有主孤坟,倒是十分好心。
“还狡辩,休想蒙混过关,你倒说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大半夜路过林子地。”
卑鄙小人惯干卑鄙勾当,有德君子不行不义之事。
落单的善恶暂且不论,以多欺少的不分青红皂白,冲贺凛孤身小姑娘喊打喊杀算不上什么好人。
贺凛打量一眼落单大哥,兵器藏得倒严实。
牵扯她的手段非同小可,若是他有意为之,这帮子人论不上对手,全引到此地尽可一网打尽。
拖她进来,为找替死鬼掩人耳目,还是想找乐子就不晓得了。
若非出自他手,贺凛此地生人,没有冤家,没有熟人,幕后那位也绝非善茬,具体站哪头也不晓得。
懒理头绪,掺和进刀光血影,后患无穷。
全有敌意,眼前众者杀心最重,早坐实她同党身份,讲不了理,就搏一搏。
“论见不得人,自然比不得各位行事,大半夜林子地追杀落单的人,以多欺少还挺得意。”
“小丫头,给你机会你不中用,下到底下可别告我们的刁状。”
暗器撇出来跟不要钱似的一大把。
落单男人衣摆横扫,替她挡了大半,身形稍偏,像是重伤。
贺凛扶稳人,余下抓把筷子应付,利器还不到用的时候。
一众刺客瞥筷子,确确实实是吃饭使的。
防备心思更沉,筷子傍身,小妮子恐怕深藏不露。
迟迟不见林子地底下的兄弟动手,凶多吉少,果然还有同伙。
贺凛四下观察,盘算怎么带这位大哥一起脱身。
他孤身和他等周旋,一直没被实实在在抓住,和这个人打配合不亏。
至于会不会被半路出卖,随机应变吧。
追杀之时,有三个脚步明显慢不少,贺凛扫视一眼,此刻就站在圈子东北角。
突破口算是找着了。
分出一半筷子递他空手,什么心肠尚且不知,剪子匕首这等利器不好交到他手,小声道出东北角的薄弱口。
落单大哥摊手接住,轻笑声低,“多谢。”
筷子横放他掌心,贺凛打量他,那把嗓子是真好听,头脸蒙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见,更叫人好奇模样如何。
二十几人暗忖,团团包围,区区两把筷子就敢与他家主人为敌,究竟是本事当真大过天去,还是异想天开。
不等贺凛出手,落单大哥压低前身,冲向人群圈子。
速度快到残影都出来两波。
圈子缩小,一众劈刀对冲砍来。
一步,两步,三……
戒指断了口,绣布破了洞,圈子一下就七零八落。
人已离开贺凛身边,血腥气丝毫未减,踩一把泥地,血腥气似乎从方才那厮所站之处而来。
地平整夯实,没有挖掘痕迹,恐怕底下做了埋伏,却不知被谁解决了。
贺凛暗觉不妙,这家伙果然佯装不敌,诱人到此!
“你究竟是谁!妨碍我等就是与迟氏为敌!呃!”
柳叶长刀跟瓜子壳似的,横七竖八。
散得满地不干不净的血筷子。
分筷子如同递刀子,杀干净,下一个轮到她。
杀气临身,贺凛大骇,头也不回拼了命跑。
跑出去不到两丈远,脚底下一道白打过来,贺凛闪避之间,努力稳住身形,被长丝缠绕腰身扽住。
浮云散,月光如练挂长梢,倾泻满林。
贺凛终于看清身上一道又一道的软银丝。
今晚天时不济啊,逃跑未遂,撞破杀局。
掏出剪子,软银丝材质坚韧,无济于事。
这回倒松了两把力,让她还能跨出两步。
地不规整,踩起来不实,有人匆匆忙忙刚动过土,藏着另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比不刚才的那股新鲜。
软银丝找不到缠绕的结头,无法解开,剪子换匕首往腰上磨。
轻软脚步踏枝踩叶,摆明是咯吱给贺凛听的,方才可没有声音。
脚步声一踩一个近,贺凛使劲儿剌,银丝连划痕都没有。
林外暗器飞刺,寒光微闪。
软银丝扯她返回,满地人静无气息,散得挺均匀。
散落周围的柳叶刀剧烈颤抖,咔嚓折断,唰地打掉暗器,扎入林地,汩汩见红。
仿佛瓜地里瓜熟蒂落过了头,叫人踩了一脚,西瓜汁汩汩冒,细细流,润得满田泥。
果如贺凛猜测,林子地下头埋伏了人,刚死不久。
东西南北,前后左右,柳叶断刀环绕一圈,去路阻上加阻。
刚刚救了她一把?打落的梭形暗器,贺凛瞧在眼里。
与此同时,青缎游来,自后颈攀上发髻,滑下双鬓,裹挟半脸前颈,盖没双肩,只留贺凛那双眼在外。
肩头落下片摆,金色云纹青布底,熠熠如点萤,贺凛拽住布的手一顿,是平步青云锦。
背后果然恐吓,“此名平步青云锦,取锦即取头。”
木匠曾家里那本六织经有写,平步青云锦,布状兵器第三十七,白日与寻常头巾脸布无异,夜晚青色更清,云纹金线与星辰共闪。
一旦裹上头颈肩,瞬间攀附血肉,不晓解法之人,硬取此锦,青云枭首,平步西天。
平时不取,反成护甲,一般兵器压根破不开锦布。
平步青云锦早年为战地制甲所用。
七境混战,暴乱频仍,一夜之间,各方主将连遭青云锦枭首。
平步青云锦,招魂黄泉幡,自此军中禁用,谈之色变。
北墟外百里仁德村,皆以平步青云锦遮掩女子容貌,叫她们在外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取锦解法握在她们的丈夫和父亲手中。
若有女子婚前失贞,或与人生出私情,便硬取锦布,将女子的头颅存至村中忏悔祠堂,以此挽回男子颜面。
贺凛她爹早年游学时,途经仁德村,为村中女子打抱不平,险遭算计,差点丧命村中。
带回来那块平步青云锦,压在娘不怎么穿的衣服下头。
爹娘怕她日后也遭此等束缚,青云锦戴戴解解,儿时早玩熟了手。
意欲何为?挟制性命,抑或送做护甲?
贺凛琢磨不透,又听那厮讲话。
“万幸你我,劫后余生。”
嗓音纯净动听,如凉月披身,如青叶簌簌,如溪水潺潺。
杀人灭口手段狠厉,配这把嗓子,更是可怖。
天晓得是不是故加修饰,矫出来蛊惑人心的。
刚才挡暗器,现在言幸存,想来一时半刻,留得她性命。
贺凛不露情绪,心头难忍,他们劫后,你我余生,幸,太幸了。
平步青云锦戴着也罢,便叫这厮以为她被拿捏住,免得节外生枝。
殊不知背后那人对林子地外出手,又朝她抱手作揖。
腰间软银丝蜿蜒游走,消退无痕。
贺凛试探伸手,拔除跟前两片刀,轻轻摆地,极力克制震天响的心鼓,耐住要跑的念头,不紧不慢跨出步去。
一步,两步,三步,四五六七八九十步!
林子地里杀人,该是怕惊动了布牧村,退回去是不可能了,先穿过布牧……
村?贺凛慢下脚,布牧村血腥气弥漫不减。
捻一把泥地,抹一把墙灰,黏黏糊糊,尚未凝固。
布牧村血迹斑斑,屋门开了七八,跳出来布裙粗衣荆钗,高举火把。
布牧村村民?不对。
乍一看恍惚男女老少,实则个个是结实的练家子。
个个手把柳叶长刀,和林子地的那些显然是一家刀铺的货。
左肩带伤的王营突然抬手,梭镖还没打出,被一旁领头的唐一堂拦下。
“大哥别拦我,就是她!刚刚她在林子地把我们兄弟全杀了!”
莫名其妙的指认,贺凛一头雾水,探头瞧那人一眼,这家伙是真眼瞎,还是跳反抓她当替死鬼?
梭镖,林子地暗算人是他。
刀在手,人多势众,他这么胡乱指认,她立刻立,马上马就得被大卸八块。
这些人听他指控,没有立刻动作,反而打量贺凛黄毛丫头样儿,齐刷刷怀疑地看他一眼。
小妮子一双澄如湖底映夜星的眼,青头巾掩面更见可怜,叫人难生戒心。
江湖上没听说有她这模样的一号高手。
但半夜三更在外头闲逛,见生人一众镇定自若,不得不防。
头巾青青,夜色深沉,如此清晰,下角金线云纹,忽明忽暗,非同一般。
“你是何人,深更半夜,来此作甚?”唐一堂示意其弟唐一年代问。
王营已然指认,却不从他话茬展开问,领头的要么是稳重冷静,要么就是不信王营,少不得有些内讧的空子可钻。
疑心消不干净,就会疑上加疑。
“过路的。”
贺凛直挺挺立着,一双眼睛横扫来回,不曾在指认她的王营身上停留片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十六,明面上已经够多,暗中还不知藏了多少。
“深更半夜,你一个小姑娘,过的什么路?”
“哼,怕是我兄弟的阴曹路。”王营抱手不屑。
“呸呸呸,不吉利的话少说。”赵叶双手合十,神神叨叨。
“凭她也配?”唐山自上斜下地瞥。
贺凛仍旧不看王营,轻叹短气,“夜路。”
竟有种对熟人的无奈之感。唐一堂越琢磨越不对劲儿。
示意唐一年试探出手。
石子儿近,贺凛抬手两指接住超对面地上一甩,“走得夜路,自有微末技艺傍身,不必费事。”
“大哥,她都承认了,抓紧了断才是!”王营满心满眼杀贺凛。
贺凛右移视线,依旧不看王营,无奈感更浓,
唐一年瞥他一眼,越瞧王营越阴阳怪气,人承认什么了承认,小姑娘没点自保本事,怎么赶夜路。张口闭口喊打喊杀,定有别情!
“哥,这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