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对的。”夏油杰听见自己说。

坐在他身前的白发六眼因这句话嘴角又向下压了点，但却并没有做些什么。倒不如说，否定了行为正确性的夏油杰本人才是更不知所措的那个。

“我可以解决……悟这样做，才是麻烦的家伙。”夏油杰艰难地说着。他的口齿含糊又一字一顿，比起说服他人，更像在与什么抗争似的。

｛在一切尚未走向覆灭的时候，倘若我向你吐露，是否一切会变得不一样｝

恍惚间，夏油杰似乎又听见了那道飘渺的旁白音。但此刻，他甚至分不出几分精力去思考这句话背后的故事。在五条悟双眼的注视下，夏油杰再次感到了那种被穿透地看完全部的不安——尽管他十分清楚五条悟并不会做出真正让他不能接受的事。

或许是夏油杰手足无措的彷徨样子太过明显，五条悟乘胜追击般将心底的不满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难道说伤害自己这种事，只有杰可以做，其他人，即使是我，也不可以做吗？那杰未免也太傲慢了点。”

“是杰对我说的，我们是最强的，我们是搭档，是挚友，杰明明知道我们的关系，却觉得我是那种会眼睁睁看着杰自己伤害自己而什么都不做的混蛋吗？”五条悟几乎是在质问的声音里流露出几分难过与委屈。

夏油杰没有看五条悟，他低垂着头，喉咙痒得发疼。夏油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着。他当然看的出来，五条悟的委屈、伤心与忿忿不平。

夏油杰觉得这一切有点太过荒谬了。

他告诉自己：悟，是很好很好的、温柔的人。可是正因如此，被埋在心里的话是不可以说出来的。

心底的那个缠满绷带的嘴巴被封紧，夏油杰盯着木制桌面上的肌理，声音几乎微不可听：“悟做的这件完全没有意义。”

“……哈？”五条悟抬高了声量。

“根本、没有意义。”夏油杰的声音变大了。他抿着唇，双拳握紧，言语里夹杂着些火气：“悟以为这样做会让人放松吗？根本就是错误的看法，是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事。”

“悟太自以为是了。”夏油杰说，低垂着头迎接狂风骤雨的袭来。

但到来的只有沉默的呼吸声。

出乎意料地，五条悟并没有和从前每次闹脾气时一样大声叫嚷、撒泼打滚，只是声音平静地问着：“杰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然而，听着五条悟的声音，夏油杰的双肩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这动作在六眼的注视下暴露得彻底，可五条悟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这一幕，依旧用那种平静又压迫的声音说：“既然杰是这样认为的，那么，杰，抬头，看着我，然后说出来。”

这话听起来很简单，一点也不难理解。但夏油杰却宁愿自己听不懂这话。

哪怕将那些古怪的情愫清除，五条悟也依旧是夏油杰最重要的同学、朋友和搭档。他怎么可能看着五条悟的眼睛说着违心的话呢？夏油杰从未觉得五条悟是个自以为是、惹人麻烦的家伙。他的谎话连自己都骗不过，又怎么骗得过五条悟澄澈的眼睛呢？

夏油杰有些坐立不安：“悟究竟想说什么？”

“我没有想说什么，是杰想骗我才对。”五条悟说，他的声音又变得轻快起来。

但夏油杰却变得有点恼火：“我骗悟？哈，悟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才没有胡说八道。”五条悟撇撇嘴，“是杰做得太明显了。”

“哈？”夏油杰觉得自己发出的这声疑问并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五条悟的脑子出了大问题。

不过，五条悟显然不这么觉得。他摇头晃脑，欢快的语气难掩得意：“毕竟杰是生气了也会给我买草莓弹珠汽水的家伙，超爱我的！”

“这样喜欢我的杰，会说出那样好像很讨厌我的话，怎么想都是故意的。”五条悟说，“不如说，正是因为反应到了这件事，因为六眼看穿了谎言，所以才想明白杰是在故意说谎，故意骗我。”

“不过，虽然杰的演技超烂，但确实在最开始的时候又难过又生气，被杰惹得超不爽。”五条悟鼓着脸有点委屈的样子，“完全没想过杰会这样骗我，结果杰就仗着我相信杰来乱说话，真是过分。”

“但悟最后的结果是没有相信我的话。”夏油杰有些底气不足地说。

五条悟单手撑脸，额前的白发划过一道半圆：“冷静下来之后就明白了，杰的个性，会担心奇奇怪怪的事，是因为担心我受伤才说了很过分的话。”

“虽然我还是觉得杰这么做真是坏，但是没办法啊，杰就是想保护所有人、照顾其他人的那种家伙，这种觉悟，我很早就明白了。”五条悟状似苦恼地叹气，“真是的，杰也太爱关心别人了，偶尔会这样想呢，认为这种扰乱杰的事情是很令人烦闷的坏家伙。”

“但杰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不让杰做自己想做的，杰会更不开心的吧？‘不可以强迫别人做违背本心的事，会让他很痛苦的。’杰是这样告诉我的，不想杰痛苦，所以不会强迫杰不去承受危险，不去考虑别人的事。”

“悟……”夏油杰蓦地睁圆了眼睛，片刻后，仿佛整个身体放松了一样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悟果然很善解人意啊。”

被夸奖的五条悟眨眨眼睛：“杰夸我的样子好好看，再多夸一些嘛——”

“这根本不是觉得我好看，只是悟想被夸吧？”夏油杰无语地吐槽道。

“杰那么喜欢我，多夸夸我怎么了？”五条悟晃晃脑袋，“而且杰本来就很好看。”

夏油杰无奈地摇摇头，心中的压抑在不知不觉间也散去了大半。然而，这时五条悟突然“啊”地大叫一声，惹得夏油杰双眸讶然地看了过去。

只见年轻的五条少爷鼓着脸，严肃地声明：“但是！杰可不要以为这是什么我同意杰自己冒险的话！阻拦杰会让杰痛苦，所以不会阻拦，会比杰先一步解决一切，那样就没有问题了！”

偶尔也多依赖点我吧，杰。五条悟想这样说，可看着夏油杰金色的瞳孔，嘴边的话还是变了样子：“因为这样想着杰就是这样会因为其他人而痛苦的家伙，所以变得没办法生气了。”

“反正就算生气，杰也不是会因此一下子转变的家伙。”五条悟一针见血地指出。

被戳中了内心的夏油杰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挠了挠脖子，眼神飘忽，声音微不可听：“不是其他人……”

“嗯？”六眼看清了夏油杰说的话，但五条悟却有些没弄懂夏油杰的想法。

但夏油杰似乎因为五条悟的疑惑变得更窘迫了点：“悟不是其他人，悟是不一样的。”

有些话一旦开了头，似乎就变得没那么难以说出口了。现下的夏油杰似乎就应了这句话。在说出了先前那句话后，余下的话便一下子从他的口中吐出：“悟是很重要的，是独一无二的，关心、照顾别人的心情和为悟担忧、为悟欣喜的心情完全是不同的。”

“悟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存在。”夏油杰郑重地说。“而且……”他忽然又变得目光游移起来，“悟也会保护我的吧？”

五条悟的脸腾地变红了，磕磕绊绊又大声地说着：“当、当然了！”

出身保守京都大家族的小少爷猛然羞耻起来，倒是让夏油杰的心情恢复平静。不，也不能这么说。至少，看着五条悟从奶油喜久福的颜色变成草莓奶油喜久福的样子，夏油杰发自内心地被狠狠可爱到了。不过，身为咒术界六眼“一见钟情”的男同期、亲密无间的好搭档、独一无二的真挚友，夏油杰十分清楚五条家少家主的脸皮在某些时候——或者说大部分情况下，都厚得可以。别看现在五条悟好像很害羞的样子，等五条悟反应过来，遭殃的还得是夏油杰自己，

于是，夏油杰看似善解人意地转换话题：“悟刚才说六眼能看穿我在说谎，既然这样，为什么悟在一开始，仍然慌了一下？”这个问题倒并不完全是为了岔开话题而问的，夏油杰确实对此感到有些好奇。

不过，这个话题显然没有转好。刚刚就开始有些慌乱的五条少爷此时脸更红了，天生的白皮肤都被染成了绯红色：“因为、因为在乎杰，所以才会没有反应过来……”

五条路鼓起脸答道：“六眼只是个信号接收器，所谓的什么都能看见，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什么都能看见。”

“但我又不是什么冷冰冰的机械，收到数据之后就可以直接换成编码，只要我有在思考，通过六眼得出的结论就会受到我情感的影响。”五条悟努力摆出严肃的样子，可惜整个人却越来越红，“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差点以为杰真的在讨厌我，也是因为这样。”

“没办法，因为是杰，所以完全做不到真正理性的思考。”

诶？

夏油杰愣了愣神，从脖子到耳垂竟然也慢慢变红了。

虽然夏油杰很清楚五条悟的个性，也知道五条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可谁让他自己的心思不够单纯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夏油杰只觉得心脏正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于是，便利店的角落里，烂熟的西红柿由一颗变成了两颗。

啊，不。

倒也不能这么说。

看见夏油杰整个人红透了的样子，五条悟脸上的温度反而降回了正常的样子。他甚至还伸出手捧起夏油杰的脸颊，自己的脸上挂起张扬的笑容：“结果呢，杰真的是一点都舍不得嫌弃我——说谎的样子太明显啦！”

这话听得夏油杰额角青筋跳动，不爽地拍开五条悟的手：“悟，可别太自恋了。”

“切。”五条悟不以为然地哼了几声，“什么都没有、只会说假话的家伙才叫自恋，但事实就是杰超级喜欢我，所以才不是自恋，是自信！自信！”

夏油杰看似笑眯眯，实则捏着五条悟腕肘的手指分外用力：“呵呵，小心自信过头变自负哦，悟。”

“杰，你真的是咒灵操使吗？”五条悟意有所指，目光转向已经变红的手腕。

夏油杰忍不住地冲他丢了个白眼，终于体会到其他人面对五条悟时那种无奈、烦躁，气得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的郁闷。

“无论如何，主动让诅咒缠上自己，这个行为实在是有些过火，作为惩罚，悟要自己写这次的任务报告。”夏油杰一锤定音，用便利店的塑料小叉子叉了一小块芒果送进口中。反季节水果的独特风味，混杂着些许苦涩滑过他的食道。

“我们又不是没有办法祓除这只咒灵，以身试险，实在没有必要。”

可惜，尽管这句话听起来十分有道理，但五条悟并不是那种会被一两句正论与宽慰哄骗的家伙。他显然对此嗤之以鼻，却没有大咧咧地嘲讽，也并未直接说着不同意的话，只是用一种任谁听都是阴阳怪气的语调回应：“是的，没错，就是这样——”

“肯定没有人会因为某些无辜卷入的存在而伤害自己，一定不会有人为了不让普通人受伤，就一边说着要保护弱者，一边匆匆地处理事情，然后险些没等到硝子的后勤——”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这种笨蛋存在吧，杰？”五条悟挑眉。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说酸里酸气的怪话了？夏油杰倒是没有特别窘迫的意思，只是有些微妙的无语感。毕竟，单看外表，阔腿裤、怪刘海、丸子头，夏油杰被当做不良少年次数也不算少，比这糟糕得多的话自然也听了许多次。比起对五条悟话中意思的不满，他的心态更像是看见自家单纯孩子学坏了的气恼家长。

然而，还没等夏油杰整理好自己古怪的心情，他就又被五条悟用一句话捶回了原状。

“可是还是最生气杰自己冒险了，可是还是最担心杰受伤了。”五条悟撇撇嘴，“好逊哦，我，完全被杰拿捏了嘛。”

夏油杰胸膛里那颗酸涩的糖果气球被扎破了口，“嗖”地飞到天边，消失不见。

三天后。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

“悟，真的很善解人意啊。”夏油杰感慨道。

“……”家入硝子迟疑地抬起头，“你认真的？”

他们正站在高专西边的墙角，艰难躲避乌鸦的巡查——家入硝子的第二十一次戒烟行动失败，并在破戒时不幸点燃了夜蛾正道的被子，夜蛾老师高薪聘请冥小姐追查“畏罪潜逃”的犯人。

至于夏油杰？

夏油杰并不抽烟。

他不是点火的犯人。

但他是提供打火机的家伙。

这就是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