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三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小酒馆门口的石板路上,一头羊毛卷的卓南一边搀着走路困难的顾星维,一边伸着脑袋看路,“前面有个长椅,先歇歇?”
顾星维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慢吞吞迈着步,“还有多远?”
“不到两百米。”
顾星维瞥她。
卓南无奈道:“之前就劝过你了,滑板不适合你,非不听,这下长记性了吧。”
“歌写得心烦,分散分散注意力。”顾星维说,“你也挺会挑时候,我他妈摔伤你开业。”
“你讲不讲道理,请柬我一周前就发了,还特意考虑到了你后天春假结束回学校。”卓南说:“而且谁能想到你突然这样了,昨天还活蹦乱跳的。”
“最多待半小时,多一秒都不可能。”
“行……来就行,给我面子了。”
没走两步,“嘶——”顾星维疼得定在半空中。
他看向长椅,甩开卓南的手,单脚蹦几步到长椅边,往下一坐,拢一下外套,语气没什么情绪道:“你端杯酒出来,我喝完就走,也算给你捧场了。”
卓南挑眉,“真不进去看看?”
顾星维指一下僵硬的右腿:“大姐,我这样了还喝酒,够对得起你了。”
卓南沉默一会儿,叹气道:“行……不过酒就算了,我原本也没指望你喝,等你好了再说。我让调酒师给你搞杯果汁,喝啥?”
顾星维非常满意,笑道:“橙汁就行。”
卓南去了,路灯下的长椅上,顾星维咧着嘴尝试动腿,还没抬起,又“嘶”一声,干脆僵在原地不动了。
他将脖子上的耳机挂在头上,随便找了首曲子听着,听着没趣,又切下一首。
这首倒是对胃口了,他百无聊赖听着,不远处的树影下过来两道身影。
他虽然不是很知名,但偶尔也被人认出来过,下意识挪一只耳麦到脸前挡住半张脸,状态随意地继续听歌。
挺好,这俩人压根没注意到他。
卓南的小酒馆的选址还行,大学城附近的商业街园区里,客户群体很明了,看两人是小酒馆方向去的,他好奇卓南这生意是不是真挺好,下意识多看一眼。
两个男生,他们从路灯下穿过,顾星维只看到左边一位,眼神就不动了。
一张釉白而又精致的侧脸,接着他心跳骤然一停。
那道身影晃进树影里,又从树影中穿出。
昏黄的路灯雾下,那人长睫像覆了层光膜,缓缓落下又缓缓抬起,顾星维还没看清他眼神有没有变化,对方的身影再次晃进了第二团树影。
顾星维站了起来。
在身影离开视角之前,他一把将耳机扯回到脖颈,一蹦一蹦地快速跟上。
眼看要追上时,突然身影拐进了一扇灯光明亮的小玻璃门里。
顾星维快速蹦着过去,然后卓南推门走了出来,“你怎么过来了?”
顾星维抬手把她推到一边,歪着脑袋往里看,刚刚那道身影踩着台阶正在朝楼上走。
他蹦着又要往里去,卓南拽着他:“慢点,别摔了,我这刚开业,可不是碰瓷儿的最好节点。”
“就你装修用的这种破砖还不配我躺呢。”顾星维蹦着进去了。
音乐声刺着耳膜,一楼中央的长桌全是熟人,都跟他打招呼。
顾星维哪个都没理,仰着脸往二楼瞧,靠近围栏的几桌坐满了人,却没他刚刚看到的那道身影。
他蹦着就要去二楼,两个高中同学过来搀他,台阶过半,他再次伸着脖子去扫二楼——角落的位置,那人面无表情地在看手机。
顾星维下意识抽回两只胳膊,扶着扶手猛然连蹦两层,眼看快到楼上了,对方突然起身了。
他快步往这边来,顾星维还没反应过来,身影与他错身而过,下楼了。
顾星维什么也来不及想,在他推门离开时,掏出手机拍了张照……
手机屏幕上是裴极侧身推门的照片,顾星维盯了许久,放回口袋,不紧不慢地拐进了卫生间。
出来时,碰到汪思源。
“听说你在查况野的地址。”顾星维洗手时,汪思源问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顾星维抽出两张纸巾擦手,“没。”
“不查了还是什么?”
“不查了。”
“况野给你发律师函了。”
“嗯。”
汪思源顿了片刻,说:“真不查了?我这边刚刚新来个消息,我们公司最近接到的代言里有一个是和况野合作的,我是觉得你要是还想查,可以从这事切入。”
顾星维倏地一掀眼帘:“和况野合作?怎么个合作模式?”
汪思源说:“那个广告的摄影师是况野的。”
“消息准确?”
“陈瑞不是和我们公司的创始人关系不错嘛,你可以让她亲自问问。”
顾星维在他没说完,手就摸向了裤口袋里的手机,“谢了。”
汪思源笑着说:“你要是继续查也能查到这消息,没什么谢不谢的。”
顾星维拨通了陈瑞的电话,走向旁边的角落。
陈瑞的手机一向24小时待机,凌晨四点被吵醒也没觉得有什么,平淡地让他说事。
一听顾星维让她去要一个代言,她沉默了。
过了几秒,她说:“等我消息吧。”
顾星维没回座位,想了想刚刚乔源和戴思若唠得内容,踩着台阶下楼了。
一楼中央的长桌几人正聒噪地玩酒桌游戏,看见他后,几人都抬了下手,卓南洗着牌问:“一起玩会儿?”
“没心情。”顾星维示意她旁边的人让开,手一撑桌坐了上去,“你最近回过兴樾吗?”
卓南将牌平铺到桌上,让对面的朋友抽,语气随意道:“干嘛?怕我突然继承公司不和你一起当脱底棺材了?”
顾星维翻她一眼,“对,所以最近少往兴樾跑,好好搞你的入不敷出的小酒馆。”
“哎哟,我入不敷出,但我至少比某人啃老强吧。”
顾星维:“?”
他懒得争论,跳下桌回二楼的座位了。
乔源和戴思若还在聊。
顾星维搜拍代言广告的流程和事项,他第一次接这种玩意儿,没经验,也不知道麻不麻烦。
乔源看iPad的页面黑了,敲敲桌面,“剧本看完了?”
顾星维抬眸,“下个月再说,我最近可能有个广告要拍。”
对面的戴思若和乔源同时一怔,顾星维这家伙是圈内为数不多走单一路线的,居然突然要打破了。
戴思若问:“什么类型的广告?”
乔源挑眉:“你还真信他?”
顾星维放下手机,端起酒杯说:“还不清楚,陈瑞还在谈。”
“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乔源说,“之前那么多代言找你你都不接,我一找你作曲就接了,不想跟我合作就直说,别瞎找借口。”
戴思若问:“对啊,你之前怎么不接啊?”
顾星维认真道:“因为没一家的报价配得上我这张脸。”
对面二人:“…………”
气氛沉寂片刻后,乔源骂了声“靠”,戴思若问:“那这次的报价是多少?”
顾星维说:“应该和之前的差不多。”
乔源瞥他:“那你还接?”
顾星维打开iPad翻出陈瑞给他发的余额,推了过去。
对面二人看完:“……?”
顾星维又喝一口酒,“囊中羞涩,生活所迫。”
凌晨五点钟,戴思若聊着聊着突然打开了手机,顾星维看她敲几下摁灭放回包里,对乔源伸出手,“手机没电关机了,借我扫个充电宝。”
“你不是还有平板吗?”乔源质疑着,还是将手机递了过来。
顾星维接过就起身了。
他几步下完台阶,没去扫充电宝,而是推门出去了。
一下子静了,天还黑着,长椅后的花坛上有两只麻雀在乱蹦,顾星维坐过去之际,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他用乔源的手机翻出与裴极的对话框,拨去语音电话。
接了。
“有事?”
顾星维蹙起眉:“刚落地?”
电话那头的裴极沉默了,一秒后,嘟一声给他挂了。
顾星维脸黑了好几度,快速编辑一条消息发出:“同意加我,不然我什么都告诉乔源。”
裴极没回。
几秒后顾星维自己的手机响了,他翻开看,裴极终于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还有一条消息:“刚才的记录处理了。”
顾星维用自己的手机打语音电话过去。
裴极秒拒接。
又发来一条:“再不适可而止,那就都破罐破摔。”
顾星维再次打语音电话的动作顿住。
盯了屏幕许久,他发:“聊天记录我可以处理掉,但是你不能删我。”
裴极回个句号。
顾星维又发:“之后我的消息你都得回。”
裴极引用破罐子破摔那句,又多一个问号。
顾星维深深压下一口气,“那你看情况回。”
然后,对话框再也没传来动静。
瑞士时间,上午9点。
一辆黑色SUV进入工业园区,在一栋两层的办公楼的大门前停车,裴极从后座下来,径直走进。
已经有人上班了,有在边吃早餐边闲聊的,有低头忙工作的,裴极经过前台上二楼,没看别人一眼,同样也没人理他。
到二楼办公室,推开Yoryd标牌的门,里面有两个人在等他。
沙发上坐着一个,桌子上靠着一个,脸色都很难看。
他带上门,到桌前端起助理提前冲好的咖啡,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谁先说?”
卷发女生离开桌沿,走过来递上一张折印明显的A4纸,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椅子上的另一人:“这套衣服我要用来参加时装秀的,永言非要拿去给合作商拍广告用,还威胁我说如果不给他,他以后就不帮我拍作品集了,你评评理。”
裴极接过设计稿看起来:“什么广告?”
童亿瞪向秦永言。
秦永言翻她一眼:“家居。”
“谁家家居用正装拍广告图。”童亿说:“想以后都不给我拍作品集了就直说,别拐弯抹角借事生事。”
“喊得那么痛快,你早就不想让我给你拍了吧。”秦永言从椅子上窜起:“我借事生事?为了给你拍作品集我都坏了三个相机了,现在要你一件衣服怎么了?”
“算得挺清楚啊?还三个,我双倍赔你。还有,你相机坏不是因为拍摄,是你死钻牛角尖发脾气自己摔的,别颠倒黑白。”
“你自己找的模特不靠谱,不配合拍摄,我才发脾气的,现在全是我的错了?”
“挑刺模特,把人家骂哭的事你是一字不提啊?”
“童亿,你……”
“砰!”一声,裴极把一本书扔在办公桌上。
两个人同时停住,又同时别过脸,不再嚷了。
气氛沉寂半响后,裴极放下设计稿,坐到沙发上,看向童亿,“况野又不止不只他一个摄影师。”
童亿黑着脸说:“可我只跟他合作过。”
裴极又看向秦永言:“产品手册给我。”
秦永言瞥一眼童亿,递过来一本蓝色硬纸册。
翻了几页,裴极又看看服设稿子,两个叠在一起递给童亿。
时间一秒一秒走着,产品手册翻完,童亿抬眸看了看裴极,目光转向秦永言:“怎么不把要求告诉合作商,让他们帮你选?”
秦永言没好气道:“只有你的设计适合我。”
童亿眨巴一下眼睛,接着语气温和了:“什么时候拍?”
“下周一。”
“还有三天……”童亿说:“来得及,模特的身材数据给我,给你重新设计一套。”
秦永言睁大眼睛:“真的?”
“不然真让你拿我要参秀的衣服拍广告啊?”说着,她绕过裴极,抓起秦永言的胳膊就走:“帮我一起挑色卡和面料。”
“等会儿。”秦永言又看向裴极,“我摄影展的作品集怎么还没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