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铁柱在小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沈青禾趴在桌前修改图纸,台灯照着她后颈细小的汗珠。林冬梅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递上一杯凉茶。
"陈技术员说,明天带我们去看槟榔园。"沈青禾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突然压低声音,"听说那边......"她的指尖在图纸边缘画了个心形,"有给女同志同居的民宿。"
林冬梅的手一抖,茶水溅在图纸上。沈青禾急忙用袖子去擦,两人手忙脚乱间,膝盖碰在一起,又同时缩回。铁柱在梦中咕哝了句什么,翻了个身。
"等基地建好......"沈青禾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等铁柱上中学......"林冬梅同时开口。
她们相视一笑。窗外,南国的第一场春雨悄然而至,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传来轮渡的汽笛,像某种温柔的应和。
铁柱的梦话又飘过来:"阿妈......饮早茶......"
晨光熹微时,林冬梅发现沈青禾不知何时靠在她肩头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张图纸。她轻轻拨开对方额前的碎发,看见阳光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铁柱的小闹钟突然响起。沈青禾惊醒的瞬间,林冬梅已经条件反射地按住闹钟。两人屏息看着铁柱咂咂嘴又睡过去,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早安。"沈青禾凑近她耳边,呼吸带着凉茶的苦涩清香。
林冬梅摸了摸无名指的银戒。戒圈内侧新增的刻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那是昨天她趁沈青禾不注意时刻下的:"1980.3.21·广城"。
番外二·南国小满
1983年的小满节气,广城的天气已经热得人发昏。铁柱蹲在药材基地的凉棚底下,手里攥着一把新摘的砂仁花,眼睛却盯着不远处正在拌嘴的两个妈妈。
"我说用竹篾棚,透气!"林冬梅的草帽歪在脑后,汗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上,手里的图纸被她攥得哗啦作响,"你那个塑料棚,太阳一晒,里头比蒸笼还热!"
沈青禾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她手里拿着个计算器,噼里啪啦按了几下:"竹篾造价高三分之一,还容易发霉——"
"可药材讲究的是天然!"林冬梅一把抢过计算器,"你忘了咱们'楚林方'的招牌怎么打出来的?"
铁柱"噗嗤"笑出声。自从去年"楚林方"的砂仁饮片获得省优称号,两个妈妈就经常为这种事吵架——一个坚持古法种植,一个非要搞什么"科学管理"。
"小鬼头笑什么?"沈青禾转头瞪他,却绷不住先笑了,"过来评评理!"
铁柱磨蹭着走过去,突然从背后变出两瓶汽水:"陈叔叔给的。"
玻璃瓶上凝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林冬梅接过汽水,指尖碰到沈青禾的手,两人同时缩了一下。铁柱装作没看见,仰头灌了一大口汽水,气泡冲得他直眯眼。
"慢点喝。"林冬梅用手帕给他擦嘴,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沈青禾望着母子俩,眼神软了下来:"竹篾就竹篾吧,我去找陈技术员改预算。"
她转身要走,铁柱突然拽住她衣角:"妈,明天家长会......"
沈青禾和林冬梅同时僵住。铁柱上初中后,每次家长会都成了难题——班主任总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这对"姐妹"。
"我去。"林冬梅把草帽扶正,"上次你说我像他姑姑。"
"可王老师问我要'父亲工作单位'......"铁柱声音越来越小。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那是他们在扩建的烘干厂房。沈青禾突然蹲下平视铁柱:"告诉你个秘密——我和冬梅妈妈在申请'特殊家庭'证明了。"
铁柱瞪大眼睛。林冬梅手里的汽水瓶"咣当"掉在地上:"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沈青禾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申请表,"妇联新出的政策,虽然不能算结婚,但可以登记为'共同抚养人'......"
林冬梅的眼泪砸在申请表上。铁柱突然蹦起来:"那我可以光明正大说有两个妈妈了?"
"嘘——"沈青禾慌忙捂住他的嘴,自己却笑得眼睛弯弯,"等批下来再说。"
傍晚收工后,三人照例去镇上的小饭馆吃饭。老板娘已经认识他们,特意在角落里摆了张安静的小桌。铁柱狼吞虎咽地扒着煲仔饭,两个妈妈在灯下研究那张申请表。
"这里要贴合影。"沈青禾指着空白处。
"咱们哪有正经合影?"林冬梅翻找钱包,除了药材样品就是铁柱的成绩单。
铁柱突然举手:"我有!"他从书包里掏出本作文簿,扉页贴着张剪报——正是三年前省报拍的那张"她力量"照片。
老板娘上菜时好奇地瞄了一眼:"哟,这不是......"
"我妈妈们。"铁柱挺起胸膛,"上过省报的!"
老板娘惊讶的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转了转,突然笑了:"难怪每次来都点不一样的菜——一个要吃辣,一个要清淡。"她转身从柜台拿来三碗绿豆沙,"送的,解暑。"
回基地的路上,铁柱左手牵一个妈妈,右手牵一个妈妈,影子在月光下拖得老长。沈青禾突然说:"等批下来,咱们去拍张正经全家福吧?"
"要穿红衣裳!"铁柱蹦跳着,"像祠堂那次!"
林冬梅捏了捏沈青禾的手指。这双手已经不再是最初那双养尊处优的技术员的手了,指节粗了些,掌心有了薄茧,但无名指上的银戒依然锃亮。
夜风送来砂仁田的清香。基地门口,新搭的竹篾棚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黄色,像极了青峦山上的老药棚。铁柱已经困得东倒西歪,被林冬梅背起来时还在嘟囔:"妈......明天家长会......"
沈青禾轻轻拂去孩子发间的草屑,突然凑近林冬梅耳边:"其实竹篾棚确实更好看。"
林冬梅侧过脸,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我知道。"
远处传来蛙鸣,南国的夏夜还很长。
番外三·家书抵万金
1985年的第一场雪落在广城时,铁柱已经比林冬梅高出半个头。他站在药材基地的收发室门口,呵出的白气在玻璃窗上凝成一片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封上"青峦县红旗公社"的邮戳。
"又来信了?"沈青禾的声音从烘干房方向传来。她裹着件藏青色棉袄,发梢沾着草药的碎屑,手里还捏着一把刚烘干的砂仁。
铁柱点点头,把信递过去:"张爷爷写的,说村里小学重建,问咱们能不能捐套课桌椅。"
沈青禾拆信的动作顿了顿。信封里滑出两张照片:一张是重建中的青峦村小学,另一张是熟悉的知青点——现在挂上了"楚林方药材种植培训中心"的牌子。
"你妈呢?"
"在育苗棚跟陈叔吵架呢。"铁柱咧嘴一笑,"说新引进的烘干机太费电。"
沈青禾把照片塞回信封,突然从兜里掏出个牛皮纸包:"正好,帮我把这个交给她。"
纸包里是两枚银戒指——和她们手上戴的那对一模一样,只是内壁新刻了"1985.12"的字样。
"这是......"
"十周年。"沈青禾的耳尖微微发红,"别告诉她,我托人从香港带的。"
铁柱把戒指包好塞进棉袄内袋,突然压低声音:"青禾妈妈,我......我有事想商量。"
沈青禾拍掉他肩上的雪花:"说。"
"高考志愿......"铁柱踢着地上的雪块,"我想报省医学院。"
烘干机的轰鸣声突然停了。林冬梅的声音远远传来:"青禾!过来看看这批砂仁!"
沈青禾匆匆应了一声,临走前捏了捏铁柱的手腕:"晚上吃饭说。"
育苗棚里,林冬梅正和陈技术员争得面红耳赤。她裹着件旧棉袄,头发胡乱扎成马尾,脸颊被烘干机的热气熏得通红。
"这种D国机器一小时耗电二十度!"她拍着说明书,"咱们基地一个月光电费就——"
"但烘干效率提高百分之四十。"沈青禾接过话头,顺手把信封递过去,"青峦村的信。"
林冬梅的怒气在看到照片的瞬间消散了。她用手指轻轻抚过知青点的砖墙,那里曾经是她和沈青禾初遇的地方。陈技术员识趣地溜走了。
"铁柱说你想报医学院?"林冬梅突然问。
沈青禾一怔:"他告诉你了?"
"猜的。"林冬梅把照片收好,"这孩子从小看你爸的医书,采药时总问些病理问题。"
她们并肩走出育苗棚。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新修的竹篾棚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传来铁柱教工人子弟认药材的声音:"这是砂仁,性温味辛,归脾、胃、肾经......"
"像不像当年的你?"沈青禾轻笑,"在山上教我认金线莲。"
林冬梅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刚才陈技术员给的。"
是个微型录音机,里面传来铁柱的留言:"妈,我想学中医,把楚外婆和爷爷的方子传下去......"
沈青禾的眼圈红了。林冬梅悄悄握住她的手,两枚银戒在雪光中相碰,发出轻微的脆响。
晚饭时,铁柱紧张地观察两个妈妈的脸色。林冬梅给他盛了第三碗汤,突然说:"明天去给你外公外婆上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