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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月半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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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秀说道:“如今江南战火不断,其间有个叫方腊的,自立为王,改江南为南国,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小人离开江南时,苏州已被攻占多日,早已物是人非。我理解姑娘的思乡之感,我又何尝不怀念金陵,但还是不回乡的好。”

林黛玉像失了魂一般,直瞪瞪地喃喃:“方腊?南国?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石秀笑了一声:“闺门千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情有可原。”林黛玉忙问道:“那江苏巡抚,苏州知府……”石秀道:“全换成方腊的人了。”孙二娘问道:“赵官家的不出兵么?”林黛玉叹道:“不必多问,那些人若是有用,早不会有南国了!”说罢,眼圈已红润起来。

石秀看她反应,想着:她倒有情谊。便道:"是我坏了姑娘兴致。"黛玉道:“这事如何瞒得过?多谢你一片好心,让我知道真相。”四人又叙说一阵,方才散了。林黛玉心中忧闷,体弱劳累,恐怕无法支撑,回山寨了。

话说黛玉入城后,二龙山收到梁山泊书信一封,上好彩缎几匹,并几样书籍茶具,文房四宝,几支时兴的簪花,花露胭脂,一小包红袱包的金子。信上说是给林黛玉的生日礼,署名林冲。施恩称赞道:“闻说梁山泊愈加发达,做的好大事业,果然如此。”收下后,呈给头领。

鲁智深瞧都没瞧一眼,只急着拆信,让武松读。杨志晚来一步,听说那堆是生辰赠物,立马垮下脸色,问道:“梁山泊的军师是吴用?”曹正道:“正是。”杨志朝那堆礼物瞥了一眼,冷笑道:“自梁山泊一路送来,没有损失,可喜可贺。果然智多星,就是比别人会想办法。”曹正不敢接话。

当下武松把书信念了一遍,信里备说清风寨知寨花荣加入梁山一事,山寨议定坐次,整顿秩序,扩大规模,一切已安定下来,因此林冲想把林黛玉接上梁山,她再和外男们在一块儿不好。

一时间众人忧闷,心思各别,独鲁智深说道:“林教头比当年更作怪了,洒家要帮他与高衙内厮打,他却不为洒家说话,不知怕个甚么鸟,如今那里取这话?好没道理。”

武松也道:“林教头今日也要接走,明日也要接走,大好日子也恁地扫兴,冷了弟兄们的心。”

杨志渐渐回转过来,捏住朴刀杆,说道:“接走也好。”众人看他一眼,更是觉得稀奇,都不说话了。

杨志看了看手中朴刀,抱在怀里,沉默着走了。

林黛玉回到山寨,本就怯弱,又想起家乡,触犯旧症,径直去歇息了。正歪在床上,曹正的浑家敲了门,得了准许,慢手慢脚进来,笑问:“睡恁么早?身为寿星也不来?”又说了林冲赠礼和书信的事。林黛玉问道:“也给三位头领送礼了?”那妇人摇头。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想必是叔叔每日操练枪棒,实在累得难待动了。”把那妇人送走后,又歪回去,禁不住一身酸痛,眼圈儿又红了,独自淌泪。

林黛玉辗转难眠,无可奈何,只能默默许愿。想那江南锦地,钟灵姑苏,毓秀扬州,不知此时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劫难,愈发心疼起来。她在脑海中把这辈子认识的甚至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过了一遍,还有家乡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丘,每一朵鲜花,每一道曾在失眠的深夜中陪伴过她的闪电,祈祷上苍像她一样去爱怜他们。

夜渐深,她感到心痛欲碎,仿佛有一块害蛀牙的糖粘在心房瓣上面,内脏变得像牙龈红肿和牙齿酸痛那样夸张,缓和的时间也像牙痛那么长久。实在难以忍受,她起身点灯,翻阅书籍,试图转移注意力。黛玉读了几页,无法缓和,正忧愁时,见窗帘不知何时搭在了窗边那盆凤仙上,便要去抻好。

才撩起帘子,一只血手猛地拍上窗,震得这面墙哐哐响。林黛玉如见鬼跳脸一般,吓得心跳如鼓,难以承受,一时跌倒在地。这一交跌得青疼,真是雪上加霜。林黛玉唬得芊体乱颤,额上一片细汗,强打精神问道:“那边的是人是鬼?”

只见那只手收成鹰爪状,似要抓挠,在窗上停留片刻,按出血指印,又变作拳,咚咚的敲打两下,这才传来杨志的声音:“是我。”

林黛玉一听是熟人,猛然卸下忌惮,才一放松,后劲上来,不免声咽气堵,汪汪地滚下泪来:“敲门不就行了?偏要装神弄鬼,故意来欺负我!”杨志却不打话。

黛玉哭了一阵,忽然想道:平时赌气也就算了,今天特殊,况且也快去梁山了,最后还丧声歪气的,未免扫兴。于是说道:“你也别在外面站着,虽然是转暖了,但晚上还冷,回来伤了风可不好。”杨志搂紧朴刀,答道:“那是你。”

林黛玉叹道:“我知道你不是凡俗之辈,但也不必总踩着我说话,难道我天生体弱,就不配生活么?难道不贬低我,就显不出你的强处了?当年就说你不尊重人,还没改呢。得罪我算小事,若是遇上大事,你……”黛玉说到这里忽然止住,登时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由,只是一味的伤心难过,又流下泪来。

杨志道:“你都要走了,这次俺便不跟你计较。”说着,掏出钥匙,摇摇地走进来,把门一关,啪嗒一声把钥匙丢在地上,抱住朴刀,懒倚在门边。黛玉凑近去看,顿觉酒臭刺鼻,再看他带血的那边手,忙问道:“你又去与人打架了?”

杨志高声喝道:“又去?谁又去?谁是他妈的又?你把话说明白了,谁是又!我有主动打杀过么?对,牛二是老子主动喊过来的,吴用是老子主动喊过来的,什么阮的硬的全是老子叫来的,那天和秃驴闹起来也是老子莫名其妙要打的!他娘的……真他娘的操了,每次都故意来撩拨,俺忍无可忍才上去,到头来就成了老子特地去和人厮打,搞得像是很乐意一样,你们是他娘的只长了一只眼睛所以只能看一半吗?撩拨的人多了,就变成了老子很爱打架,只去打架,又去打架!真他娘的……故意把人惹怒,再过去哄,显得自己大方,让别人觉得是我小气,我就这样成了丑角!怎么会有这么贱的人哪?真他娘的贱!他妈了个逼的,贱得要死了,这世上全是贱人!这世道,我操你妈!喂……又哭了,哭个鸟呢?你看你,哭得更厉害了,俺可是警告过,别放俺进来,会变成野兽的。林教头说你不该再和外男接触——也是个贱的,之前没见他在乎这种狗屁礼教,对你的私事不闻不问,偏偏现在来说这种话,估计是最近在梁山上给你物色了个好的,就着急让你和二龙山切割。听说那里新来了个甚么小李广花荣,该不会是他吧?他奶奶的,全是畜牲!我他娘的就是想不明白,都落草了,讲究礼教给谁看?指望另一帮落草的人夸奖你们林家很正经么?说话好似放屁!你们是正经官家,偏俺是下九流!他连你长甚么模样都不知道,就能抉择你的人生,凭什么,凭什么!老子就是不甘心,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抗议,抗议到底!”

常言道,酒能成事,也能败事,便是小胆的人吃醉了,也胡乱做了大胆,更何况杨志这等性高的人。林黛玉听他的话粗卤不堪,不免一肚子愤懑与委屈,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赌气躺回床上,用手帕盖住脸,小声啜泣。

忽然又听到他说“让别人觉得是我小气”,倒也十分感慨,因想道:“我以前也曾笑他小气,还拿别人来对比,当时并未多想,原来早伤到了他。”又听他不断叫喊“凭什么”,心下自思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谁没有个喜怒哀乐呢?他平日里压根没有机会诉说,恐怕早憋出心病,只能借酒劲一吐为快了,我十分清楚郁积于内是何种滋味,何必去计较?”于是仔细忖度杨志这番言语,反倒愈加同情他了,不愿意这时浇冷水,便给他准备了醒酒汤。

林黛玉唤了他几声,他都不应,只坐在那儿发愣,不知嘟囔着甚么。黛玉情知无法与醉汉交流,不理睬为上策,便自行睡了。

杨志搂着朴刀胡言乱语了一阵,也觉得疲乏了,便稀里糊涂地爬上床,也睡了。

隐约间,他看到一片桃花林,溪边正坐着林黛玉和武松。武松问她,如果练就武功要做什么,她毫不犹豫地说,要周游世界,降恶除暴。天地瞬间变幻。一个细雨绵绵的阴天。林黛玉身中剧毒,躺在他的怀里,奄奄一息。一缕鲜血挂在她唇边,流到下巴。雨也在下。总之各流各的。

他还在不停地问,为什么?他满脑子只有这几个字:林妹妹,为什么?

而林黛玉绽放出一个微笑:哥哥,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的怀抱很温暖,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这就够了……

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从头发到衣服都盖满了水痘般的汗珠。他感到喘不过气,心里惊慌不定,郁郁寡欢,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直直地坐起身来,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抱住脑袋。谢天谢地,这只是一个梦!但是……

梦是假的,有一种思想却是真的掠过了他的脑海,如同一群嚣张的野鸭突然飞过荒芜的天空。他听到鼓翼之声了,简直比马车轮胎在急速调转时摩擦地面的声音还要刺耳。他脑胀欲裂,身体发颤,连带着那道延伸到墙上的畸形的影子也在抖。这里的黑夜静悄悄。听到了,听到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人类总是如此,看着平淡如死水,可一旦夜深人静,内心便会开始群魔乱舞。叩问人类的内心深处,总会听到悲凉的声音。现在,他就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阵悲凉的、来自灵魂最暗处的叹息,正阴幽幽地回响在屋内: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吧!

他满腹狐疑、痛苦不堪地想着。“林教头会为她安排一桩怎样的婚姻?男方一定长得又好,出身又高贵,性格又温和吧。如果那天花石纲没有丢失,如果我在大名府继续做提辖……本来就做得好好的啊……升官立功……那样的话,可能配得上她吗?不,不可能的,在文官眼里,武官只是一群斗蛐蛐的芥菜籽。退一万步,真的,就只能是一万步了,再多些就无法承受……退一万步,如果真的能够相配……”想到这里,他自己都笑出声了,他为自己即便在幻想中也无法挣开束缚、无法放飞本性而感到沮丧,为刺痛着自己的懦弱而感到屈辱。这点屈辱就像眼睛里的一块白内障一样,死乞白赖地钉在他体内,他只能假装不在意地笑出声,假装很洒脱,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开始嘲笑自己,才能勉强抚慰这颗脆弱的心。于是,他怪里怪气地笑着,别扭地想下去。

“那样的话,只能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他夸张地深呼吸,“没有男人愿意娶一个病殃殃的大小姐,对,没有!体弱,就意味着生育能力不强,分娩时肯定九死一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怎么能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家族?这应该是我从小就心知肚明的道理,是维系家族发展的守则……可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觉得心里好难过……”恍然间,他灵光一闪般地想到,“不如去花点钱找女人?毕竟我的目的只是开枝散叶,为杨家留后。不,不行,下九流出身也一样会玷污父母遗体。不如纳妾?正妻不能生育,就该由妾来分担,不是么?这样就可以在不辜负家族的情况下,和她……”他觉得找出了最优解,大笑起来,连忙抓住衣领,却发现方才没有脱衣服就上床了,衣服都被汗浸得湿漉漉的,于是立即憎恶而恐惧地扯下来。但扯到一半时,又猛地想起什么,赶紧又把衣服裹好,紧紧抱住自己,浑身发抖,“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一旦想象她会受委屈,我还是……好难过……”笑声迅即变成绝望,“我是真的舍不得……”

他的身体抖个不停,墙上的黑影也在晃动,“为什么?”一种压倒性的痛苦涌上了他的胸膛,他却不明白这种痛苦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家族的后路,如今却在犹豫,我应该永远都优先考虑父母的遗愿,如今却……无后为大,无后为大啊!这个社会之所以能运转,不就是以这条准则为中心么?这不应该是每个人出生时就该具备的意识么?人怎么能绝后呢?杨家将这种光荣的身份,杨家这种世代功勋的家族,怎么能绝后呢!连畜牲都知道繁衍……难道说……我其实还不如畜牲有觉悟?唔……还是希望得出其他结论……”

他为这股强烈的、非人力所能违背的情感而迷醉。为了克制濒临失控的躁郁,他只得咧着牙齿去咬指甲,那声音仿佛是冰层正在碎裂。

“我知道了!这是一个阴谋!这个女人阴谋诱我入圈套,目的就是使我癫狂!糟糕的是,我还真的……如果可以娶她,那该有多好啊!完全不想再看别的女人一眼,哪怕没有子嗣,只要能和她……妈的,我几乎处于谵妄状态!我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光复家族永远是最重要的,永远!为此,女人就应该只负责生育……世人都知道,女人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可有可无的,好汉只需要有兄弟……可是,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一想到她,我就觉得好难过?妈的,我是真的癫狂了!”他缩成一团,就像住在冰层附近的黑色爱斯基摩人蜷缩在岩盐壳里。寂静的空气中不断传来咬指甲的哔哔剥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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